孩童们的喧闹声,成了这片新生田野上最动听的交响。
归墟的孩子们,在阿芽的默许下,发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盲试田”大赛。
他们将一块新开垦的土地划分成数十个方格,每一组孩子,都像一个独立的学派,用自己的理论去伺候那些珍贵的林玄草种子。
最保守的一组,是村里老人的忠实信徒。
他们严格遵循古法,在播种后小心翼翼地覆上一层薄薄的河沙,据说能保温保湿,是祖辈传下的智慧。
另一组孩子则被视为“革新派”,他们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理论,将烧剩下的煤渣敲碎,细细地拌入泥土中,坚信这漆黑的“养料”能带来奇迹。
而最大胆的,莫过于那几个平日里就最调皮的半大少年。
他们竟偷偷收集了数日前的酸雨,用陶罐盛着,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小心地浇灌在自己的田格里。
他们的理由振振有词:“天降甘霖,必有其理!凭什么雨水有酸甜之分?说不定这酸水,正是林玄草最爱的口味!”
阿芽不做任何评判,她像一个最忠实的史官,手持炭笔和木板,巡视在田垄之间。
她只记录,不干预。
她记下覆沙的那一组,出苗最快,但叶片偏黄;她记下掺了煤渣的那一组,幼苗粗壮,但生长缓慢;她也记下用酸雨浇灌的那一组,出苗率惨不忍睹,稀稀拉拉,仿佛随时都会夭折。
时间是最好的裁判。
二十天后,当所有人都以为古法组将毫无悬念胜出时,结果却让整个归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产量最高的,既不是覆沙组,也不是煤渣组,更不是那异想天开的酸雨组。
而是最不起眼,甚至被人遗忘的一组——他们只是将一些破碎的陶器碾成粉末,混入了土壤。
那一格的林玄草,长得不高,却异常茂密,根系盘结,叶片肥厚,蕴含的生机远超任何一组!
全村哗然!
无数大人围着那片小小的田格,百思不得其解。
陶粉?
那不就是泥土烧成的废物吗?
怎么可能成为最好的肥料?
在所有人的困惑中,那组获胜的孩子们,几个只有七八岁的孩童,挺起胸膛,举起依旧沾着泥巴的小手,用尽全身力气高喊:“是我们想出来的!是我们自己试出来的!”
那一声呐喊,比任何律法典籍都更振聋发聩。
几乎在同一时间,归墟另一处沉寂已久的地方,也正酝酿着一场变革。
铁头带着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重新撬开了律炉遗址的封土。
那座曾为归墟铸造了无数冰冷律器的熔炉,在熄灭多年后,再次燃起了熊熊烈火。
但这一次,炉火映红的少年们脸上,没有了对神圣律法的敬畏,只有创造的狂热。
他们没有熔铸任何刀枪剑戟,没有锻造任何审判之器。
他们收集了村中所有废弃的金属,耗费了七天七夜,熔铸成了一口巨大的青铜钟。
钟身粗糙,甚至有些丑陋,上面没有铭刻任何神圣的符文,只有一道道深浅不一、杂乱无章的锤印。
大钟铸成之日,铁头亲手握住悬挂的撞木,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奋力敲响了它。
“当——!”
悠远而浑厚的钟声,涤荡在归墟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铁头喘着粗气,声音盖过了钟声的余韵:“今后,归墟议事,再无尊卑长幼!谁想发言,便来敲钟。钟声能传多远,你的话就能说多久!以辩声长短,定发言时限!”
立刻有人在人群中高声质疑:“好一个铁头!这规矩,是谁定的?凭什么你说了算?”
铁头没有动怒,他只是伸出粗粝的手指,指向钟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那是在铸造冷却时,每一个参与者,无论男女老幼,都轮流上前,用铁锤奋力锤打留下的印记。
“规矩不是我定的。”铁头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钟,是我们所有人一锤一锤敲出来的。谁敲响它,谁就参与了书写它的声音。它的规矩,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规矩!”
人群再次陷入沉默,那质疑者看着钟身上属于自己的那道锤印,张了张嘴,最终缓缓低下了头。
远在无字碑前,苏青竹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包裹着。
在她的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九百二十七封来自归墟之外,甚至遥远之地的信笺。
每一封信,都附带来了一份经过改良的林玄草样本,以及一份详细的种植改良方案。
一场“盲试田”的胜利,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经扩散到了她无法想象的远方。
人们不再满足于一种答案,他们开始用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智慧,去寻找千万种可能。
苏青竹一封封地展读,神情从最初的欣慰,渐渐变为惊异,最后凝固成一种难以置信的动容。
她忽然察觉到,所有样本,无论形态如何,改良方案多么千奇百怪,它们的根部,都无一例外地孕育出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光芒颗粒。
那不是神力,更不是晶尘。
苏青竹凑近了,几乎能从那微光中,感受到千万次激烈的争辩、无数个日夜的试错、无数次失败后的修正……那是无数人的智慧、汗水与意志,在一次次碰撞与融合中,凝结而成的“共识之种”!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纸上。
她缓缓转身,面对着那座沉默的无字碑,仿佛在与一位看不见的老师对话。
她从怀中取出早已泛黄的第一版《辩律课本》残页,在碑下刨开一个浅坑,郑重地将其埋入。
“你教会了我们如何提问,”她含泪微笑,轻声呢喃,“而他们,终于学会了如何回答。”
琴冢深处,沉眠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赤罗,在这一刻,最后一次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曾洞察星轨运转的眸子里,不再有身为战魂的凌厉与孤高,只剩下无尽的沧桑与释然。
他手中的虚幻令旗,已黯淡到只剩半截轮廓。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巡视星轨,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入了凡人的村落。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场关于“如何公平分配上游水源”的村民大会正在激烈地进行。
争吵声、辩论声、拍桌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方案才是最公平的。
争论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依旧面红耳赤,无果而终。
赤罗却在角落里,露出了数万年来最欣慰的笑容。
他看到,即便没有结果,但每个人都在为了“公平”这个概念,拼尽全力地思考、争辩。
这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场景,比任何秩序井然的星轨都更让他感到安宁。
他默默地坐着,将体内最后一点即将消散的战魂之力,无声地注入脚下的地面。
不是为了战斗,也不是为了降下神迹,只是为了让明日在此处生长的林玄草,根系能更坚韧一分,能更好地去承受那些激烈的脚步。
然后,他的身影,便如青烟般,彻底消散在了这片喧闹的夜色里。
归墟最高的无名山顶,林玄独坐。
远处的村庄灯火点点,宛如散落人间的星辰。
风中,隐约传来大钟被敲响的声音,以及随之而起的、或高或低的辩论声。
他闭上双目,神念沉入无垠的虚空,却第一次,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他已无法感知到任何来自万界的回响——剑仙不再递来一缕剑意,法神不再传来一声叹息,刀神亦彻底沉寂无声。
那个众神俯瞰、神迹频现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林玄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丝毫失落。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早已干枯蜷缩的林玄草种子,那是他最初得到的那一枚。
他随手在身旁的石缝中刨开一撮浅土,将种子轻轻埋入。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由他亲手点燃的燎原微光,转身飘然而去。
在他身后,石缝中的泥土微微拱动了一下。
一抹稚嫩的新芽,竟在没有神力、没有灵气的绝顶之上,顽强地破土而出,在清冷的月光下,迎风舒展。
星空依旧浩瀚,却再无神迹。
唯有那亿万凡人的微光,正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自行燎原。
数日后,归墟小学堂外,一场蓄积已久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又在黎明前骤然停歇。
空气清新得仿佛被洗过一般,一道绚烂的彩虹横跨天际。
阿芽披着蓑衣,走到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露天石板前,拿起一截坚硬的石灰岩。
随着“唰唰”的声响,石屑纷飞,一道崭新的思考题,被深深地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