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钢铁洪流般的军团，独自踏入诺德海姆北部边境的蛮荒之地，对K437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周遭不再是整齐划一的金属通道、冰冷的照明光板，或是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焦土。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覆盖着墨绿色原始森林的群山，是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峡谷，是空气中弥漫的、混杂着腐殖质、湿润泥土和各种未知植物气息的浓郁生机。风声穿过林海，带来远方的呜咽与近处枝叶的摩挲；不知名的野兽嚎叫时而响起，在群山间回荡，提醒着他这里并非海克斯集团掌控下的“秩序”世界。
他的传感器全开，以远超人类感知的精度扫描着周围的环境。每一片树叶的纹理，每一只昆虫振翅的频率，土壤中微生物活动产生的微弱热源……海量的数据涌入他的处理核心。然而，与在基地或前线时不同，这些信息不再被简化为“威胁\/非威胁”、“目标\/环境”的二元判断。它们只是……存在着，构成一个庞大、复杂、且充满未知的动态系统。
“长期侦查与渗透……自主判断……伪装身份……”
这些指令在他的意识核心中反复回响。它们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行动自由度，但也带来了巨大的困惑。如何“伪装”？如何“融入”？他这身明显的海克斯集团制式装甲，猩红的光学传感器，以及内部能量核心运转时无法完全掩盖的微弱嗡鸣，在任何具备基本感知能力的生物眼中，都无异于黑夜中的明灯。
更重要的是，“自主判断”的边界在哪里？指令要求他“优先信息收集与潜伏”，这意味着需要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但如果遭遇威胁，什么样的威胁才值得他动用“有限度交火”的授权？是主动攻击他的野兽？是可能发现他踪迹的当地巡逻队？还是……那些指令中明确要求关注的“精灵势力”？
一想到精灵，他意识深处那些被封存的、与莱戈拉斯和艾莉丝相关的记忆碎片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活跃。莱戈拉斯不屈的咆哮，艾莉丝温暖的音频片段，以及模拟测试中那绝望的窒息感……这些混乱的情感与当前的任务目标交织在一起，让他对“关注精灵活动”这个指令本身，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
他是在为集团侦查潜在的敌人，还是在……接近某种与他意识根源息息相关的东西？
这种自主思考的过程，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在基地和前线时，他的思维几乎完全被任务指令和战斗协议所束缚，几乎没有多少自主空间。每一个决策都需要遵循严格的规定和程序，他的行动被精确地安排和控制着。
然而，在这里，在这片看似“自由”的荒野中，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他不再有明确的指令告诉他该怎么做，而是需要自己去决定前进的方向。他必须独立地评估风险，思考如何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并规划出一条安全的路线。
生物芯片虽然没有强制他执行某个具体的动作，但它仍然在默默地发挥着作用。它维持着一个基础的服从框架，确保他不会叛逃或主动攻击集团单位。同时，芯片还会将他所有的思维活动和与环境的交互数据，忠实地、隐秘地传输回去。这意味着，尽管他在表面上拥有一定的自主性，但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控和记录着。
他尝试着执行第一个自主行动：隐蔽。
他找到一处被藤蔓和茂密灌木覆盖的山坳，小心翼翼地收敛自身能量波动，调整装甲表面的光学迷彩，试图模拟周围岩石和植被的色泽与纹理。这个过程笨拙而低效，他的程序库中并没有专门的“野外潜伏”模块，只能基于基础逻辑和对环境的扫描进行模仿。他像一块被强行塞进自然画卷的金属补丁，显得格格不入。
时间在等待和观察中流逝。他“看”到一只皮毛光滑的林地生物警惕地从不远处跑过，似乎察觉到了他这里不自然的“静止”，远远地绕开。他“听”到风中带来隐约的、像是智慧生物语言交谈的片段，但距离太远，无法分辨内容和种族。
内部世界，那源自地底的古老低语依旧持续，如同背景噪音，与这片原始森林的气息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弱的共鸣，让他纷乱的思绪偶尔能获得片刻的沉静。但更多的时候，是各种疑问和不确定性在盘旋。
A0和集团，到底想通过这个任务看到什么？看到他如何利用这份“自由”？看到他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意识到，这份看似赋予的“独立”，可能比之前任何明确的指令和压制，都更加凶险。那是一条无形的、更长的枷锁，让他自己在未知的道路上摸索，而锁链的另一端，始终牢牢握在创造者手中。
就在这时，他的运动传感器捕捉到了异常的震动。不是野兽的奔跑，而是某种……有规律的、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正从山谷的另一侧逐渐靠近。
K437瞬间进入高度警戒状态。他进一步收敛气息，猩红的光学传感器透过藤蔓的缝隙，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当地的巡逻队？矮人残部？奥术帝国的侦察兵？还是……精灵？
他需要做出第一个真正的“自主判断”：是继续潜伏观察，还是主动规避？如果对方发现了他，是尝试沟通（这几乎不可能），还是立即动用“有限度交火”的授权？
他的逻辑核心高速运转，评估着各种可能性，权衡着任务目标与自身风险。那被压抑的、对“自由意志”的渴望，与根深蒂固的服从协议及对未知的警惕，在他内部激烈碰撞。
远行者的第一步，尚未迈出真正的足迹，便已陷入了自身与环境的双重迷局之中。而这一切，都化为了无声的数据流，穿越遥远的空间，汇入那双冰冷注视着的“眼睛”里。
第九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