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尾巴带着料峭的寒,药圃里的冻土却已悄悄松了劲。林辰跟着青禾在暖棚里移栽辣椒苗,指尖掐着嫩绿的茎秆,往新翻的土里送,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青禾在旁边撒草木灰,灰末落在靴底,混着湿润的泥土,踏出浅浅的印子。
“这苗得带土球移,”林辰看着她捏碎土块的动作,忍不住提醒,“根须嫩,碰断了缓不过来。”
青禾抬起头,鬓角沾着点灰,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知道啦,苏先生昨天刚教过。你呀,走了趟远门,倒比以前更啰嗦了。”她往苗根边埋了把腐熟的羊粪,“这是张婆婆家的羊攒的,肥力足,保准秋天结的辣椒红得像灯笼。”
暖棚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柳轻烟正带着他们给桃树剪枝。红丫踩着小板凳,举着把小剪刀,对着最粗的那根枝桠比划:“柳老师,这根是不是该剪?林先生说过,留三枝主杈结果最多。”
“红丫学得真快,”林辰隔着棚膜往外看,阳光透过塑料布,在苗叶上投下斑驳的光,“等桃花开了,让阿木做些桃花酥,给孩子们当点心。”
“早备着了,”青禾直起身,捶了捶腰,“去年收的桃花干还在罐里存着,加些新采的蜂蜜,保准比苏州府的还香。”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兜里掏出张纸,“对了,晚晴掌柜托人捎来的信,说苏州府的‘紫苏面脂’卖断货了,让咱们再寄些紫苏籽油过去。”
林辰接过信纸,晚晴的字迹依旧娟秀,末尾画了个捧着面脂盒的小像,旁边写着:“阿芷说,林先生若回来,定要问问终南山的雪,是否比苏州的梅花冷。”他指尖划过那行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又有些发涩——终南山的雪再冷,也冷不过即将到来的离别。
盐坊那边,赵平和阿木正忙着检修蒸汽炉。铜制的炉身被擦得锃亮,阿木蹲在地上,用小锤敲打着接口处的铆钉:“林大哥说的没错,这接口得敲实了,不然漏气跑压,白烧炭火。”
赵平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通红:“等修好了,咱们试试用新法子煮盐。王师傅来信说,他在高邮湖加了层竹篾过滤,盐里的杂质更少,咱们也照着做。”他瞥见林辰站在门口,连忙直起身,“林大哥,快来瞧瞧!这压力表是阿木托城里钟表铺改的,比以前准多了!”
林辰走过去,看着表盘上跳动的指针,蒸汽从阀门里丝丝往外冒,带着股温热的湿气。“不错,”他点头,“等天气再暖些,把太阳能加热池也修修,双管齐下,夏天的盐产量能翻一倍。”
阿木挠着头笑:“我早画好图纸了,就等您回来定夺。对了,学堂的新桌椅做好了,红松木料的,结实着呢,下午让后生们抬过去?”
“好,”林辰应着,目光落在盐坊墙角的那堆黑炭上。那是从终南山带回来的,烧起来带着股松脂的香,老道说,引雷时用这种炭引燃符纸,能增强与地脉的感应。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些准备,都在一点点靠近春分那个日子。
午后,苏文轩拿着本《雷法考》来找林辰。书页泛黄,上面用朱笔圈着些晦涩的句子:“‘雷者,天地之枢机也,动则阴阳交,静则水火济’……老道教你的引雷术,大抵脱不开这个理。”他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说,引雷需借‘三物’:地脉之精、草木之灵、人心之诚。你那两块黑石是地脉精,药圃的紫苏是草木灵,至于人心……”
林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青禾正和柳轻烟在院子里晒药材,白术、白芷、薄荷摊在竹匾里,像铺开的调色盘。红丫抱着只小猫,蹲在旁边数药片,嘴里念叨着“一片、两片,给‘壮壮’当肥料”。他忽然明白,苏文轩说的“人心之诚”,不是别的,正是这些寻常日子里的牵挂。
“苏先生,”林辰轻声问,“您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选一次?”
苏文轩放下书,往炉子里添了块炭:“选啥不重要,重要的是选了就不后悔。就像种药,选了紫苏就得耐着性子等它开花,选了黄芪就得熬着日子等它长根,急不来。”
傍晚时分,赵平拎着条刚从河里钓的鱼来,说是给林辰补补。青禾在厨房忙活,鱼煎得金黄,加了紫苏叶和姜片炖着,香气从窗缝里钻出来,引得小猫在灶台边蹭来蹭去。
“林大哥,尝尝我这手艺,”赵平捧着碗鱼汤,小心翼翼地递过来,“青禾姐说,这鱼得用盐坊的新盐腌,去腥还提鲜。”
林辰喝了口汤,鲜得舌尖发麻。他看着赵平冻得发红的耳朵,想起刚认识时,这小子连盐池的水都不敢碰,如今却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管事;再看青禾,当初连薄荷和紫苏都分不清,现在却能把药圃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的时光,像这锅鱼汤,慢慢熬着,就熬出了滋味。
夜里,林辰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他从枕下摸出那两块黑石,在月光下,纹路里隐约泛着微光。他想起老道说的“一炷香”,想起晚晴备的丝绸衣裳,想起青禾没绣完的薄荷帕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空落落的。
他悄悄起身,走到药圃。暖棚里的辣椒苗在月光下安静地立着,紫苏的新叶上还挂着水珠,五指毛桃的藤蔓悄悄爬高了一寸。他忽然想,就算真能回去,又能带走什么呢?带不走这里的草木,带不走这里的人,带不走这些日子里的烟火气。
回到屋里,林辰把黑石放回抽屉,压在苏州府的水土样本和青禾绣的紫苏帕子下面。他铺开纸,提笔写下:“春播计划:黄芪三百株,白术两百斤,紫苏籽……”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痕迹,像在地里埋下的种子,踏实而坚定。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远处传来盐坊蒸汽炉的轻响,像大地均匀的呼吸。林辰知道,离春分还有一个月,离那场抉择还有一个月。但此刻,他不想再想那些遥远的事,只想好好睡一觉,明天早起,跟着青禾去给辣椒苗浇水,跟着赵平去检修盐池,跟着孩子们去看桃树抽新芽。
因为他忽然懂得,所谓的归宿,从来不是某个地方,而是那些让你甘愿停留的瞬间——是灶上炖着的鱼汤,是暖棚里舒展的新叶,是身边人笑着的眉眼。这些瞬间攒得多了,就成了家。
天快亮时,林辰做了个梦,梦见药圃里的紫苏开了花,紫莹莹的一片,青禾站在花丛里朝他笑,赵平和孩子们举着风筝跑过,风筝上写着四个字:此心安处。
(本章完)
第九百六十七章 桃枝初绽日,离愁暗滋生
雨水节气一过,天就真的暖起来了。村头的老桃树冒出了粉红的花苞,像撒了把碎胭脂,药圃里的薄荷窜得飞快,嫩茎顶着紫花,引得蜜蜂嗡嗡地绕着转。林辰蹲在畦边,给刚出苗的黄芪间苗,指尖划过嫩绿的叶片,心里却不像这天气般敞亮。
“林先生,您看这苗稠不稠?”红丫举着小铲子跑过来,裤脚沾着泥,小脸上却透着认真,“苏先生说,苗太密了长不壮,得像学堂排座位一样,留够空隙。”
林辰笑着拨开苗丛:“红丫说得对,就按这个间距留,每株之间能放下你的小拳头就行。”他看着孩子认真间苗的模样,想起自己刚来时,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还是红丫的娘手把手教他认野菜。时光真是快,当年的小不点,如今都能帮着打理药圃了。
青禾提着竹篮过来,里面是刚蒸好的艾糍,糯米粉裹着艾草叶,捏得圆滚滚的。“歇会儿吃点东西,”她递过来一个,“加了点紫苏籽碎,比去年的更糯。”
林辰接过艾糍,咬了一口,艾草的清香混着紫苏的微辛,在嘴里散开。他看着青禾被蒸汽熏红的脸颊,想起她连夜缝的丝绸夹袄,针脚密得像春蚕食桑,心里忽然沉甸甸的:“青禾,春分那天,你……”
“那天我得去给五指毛桃搭新架子,”青禾打断他,语气轻快得像在说寻常事,“阿木说要做个葡萄架样式的,既好看又结实,到时候你可得来帮忙扶竹竿。”她转身往暖棚走,“对了,晚晴掌柜的紫苏籽油该寄了,我去称些装好。”
林辰望着她的背影,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他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说。就像这药圃里的草木,明明知道秋天会枯,春天还是拼命地长,把该开的花、该结的果,都认认真真地走完一遍。
盐坊那边,赵平正带着伙计们晾晒盐粒。白花花的盐堆在竹匾里,像落了层雪,他拿着木耙翻匀,嘴里哼着新编的小调:“紫苏香,盐粒白,药圃盐坊旺起来……”见林辰过来,连忙直起身,“林大哥,你看这盐,结晶多好!吴掌柜的船后天就到,肯定满意!”
“不错,”林辰捻起一撮盐,放在舌尖尝了尝,“比上次的更纯。”他看着盐坊新砌的蓄水池,是按他教的法子做的,分三级过滤,池底铺着细沙和活性炭,“这池好用吗?”
“好用!”赵平拍着胸脯,“以前滤一次盐得三天,现在一天就行,还省了不少柴火。我跟阿木说好了,等忙完这阵子,就把南边的荒地开出来,再建两个池,明年就能给苏州府供盐了!”他忽然压低声音,“林大哥,春分那天,我跟阿木也去山坳帮你吧?多个人多份力。”
林辰心里一暖,摇了摇头:“不用,你们把盐坊看好就行。我……很快就回来。”这话既像说给赵平听,又像说给自己听。
午后,苏州府的陈伙计又来了,这次带来了晚晴新做的“桃花面脂”,瓷瓶上画着灼灼的桃花,打开盖子,香气清得像春风。“晚晴掌柜说,这面脂加了您带的龙涎香粉,京里的贵人都抢着要,”陈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让我给您带句话,说若您真要远行,定要带着这面脂,就当……就当苏州府的春天陪着您。”
林辰接过瓷瓶,入手温润。他忽然想起晚晴站在药圃边的样子,说“这里的草木比别处亲”,原来有些牵挂,不用挂在嘴边,都藏在这些细细碎碎的物件里。
苏文轩在书房整理医书,见林辰进来,指着桌上的《本草纲目》新刻本:“这是杭州府的吴掌柜送的,说是照着你补的那几页增订的。你看这紫苏条目,加了暖棚育苗法,还配了图,画的就是咱们药圃的样子。”
林辰翻开书页,图上的紫苏叶绿茎紫,旁边画着个蹲在畦边的人,眉眼像极了自己。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算人走了,也会留下来——像这书里的字,像药圃里的苗,像盐坊的法子,像孩子们心里的念想。
傍晚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药铺的院子里晒着的药材泛着金光。青禾在厨房炖着当归羊肉汤,说是给林辰补气血;赵平搬来张桌子,擦得锃亮;柳轻烟带着孩子们,把画好的《药圃春景图》挂在墙上,图里的林辰正和青禾一起浇苗,赵平在旁边扛着盐袋笑,红丫举着风筝跑。
“林先生,您看像不像?”红丫仰着小脸问,眼睛亮晶晶的。
林辰看着画,鼻子忽然一酸。他笑着点头:“像,太像了。等画干了,就挂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
汤炖好了,香气漫了满院。众人围坐在一起,羊肉烂得脱骨,汤里的当归和黄芪透着药香。赵平给林辰倒酒,青禾给孩子们分肉,苏文轩眯着眼睛哼小曲,像所有寻常的傍晚一样,热闹又安稳。
林辰喝着酒,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忽然平静下来。他不知道春分那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此刻,他只想记住这碗汤的暖,这桌人的笑,这院子里的烟火气。
因为他知道,不管将来走到哪里,这些记忆都会像药圃里的种子,只要心里还有温度,就总能生根发芽,长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