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风带着燥热,吹得盐坊的帆布猎猎作响。赵平正指挥伙计们往船上装盐,白花花的盐袋码得像小山,吴掌柜站在船头,手里摇着折扇,笑得眼角堆起了褶:“林老弟,这次的盐品质顶好,泉州府的商船都等着呢!听说你要出海?正好,我的船顺路,带你一程。”
林辰背着个鼓鼓的行囊,里面装着青禾连夜烙的紫苏饼、苏文轩手写的草药图谱,还有几块精心包装的新盐。他看着码头上送别的人群,青禾手里攥着个布包,眼圈红红的;红丫举着幅画,上面是药圃的草木和一艘扬帆的船;苏文轩拄着拐杖,目光里满是期许。
“林大哥,真要走啊?”赵平把最后一袋盐搬上船,袖口沾着盐粒,“这药圃的夏锄刚开头,盐坊的新池还没试产,你……”
“又不是不回来,”林辰笑着拍他的肩,“就去看看海那边的草木,学些新法子,最多一年,准回来。”他接过青禾递来的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薄荷和紫苏叶,“路上防蚊虫的,我都带着呢。”
青禾吸了吸鼻子,把布包往他怀里塞了塞:“到了泉州府给我捎封信,说说是啥样的。还有,这是药圃的种子,你见着合适的地,试着种种,说不定能活。”
船笛长鸣,吴掌柜在船头喊:“林老弟,该启航了!”
林辰挥挥手,转身跳上船。船缓缓驶离码头,他站在甲板上,看着熟悉的村庄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个黑点,才转过身,望着茫茫的海面。阳光洒在波浪上,像撒了把碎金,海风带着咸腥味,吹得人神清气爽。
“第一次出海?”吴掌柜递过来杯茶,里面飘着片紫苏叶,“这是青禾姑娘给的,说让你泡水喝,解晕船。”
林辰接过茶杯,抿了口,熟悉的清香在舌尖散开:“以前在书上见过海,没想到这么大。”他指着远处掠过的海鸟,“吴掌柜,泉州府那边,都种些啥草药?”
“多了去了,”吴掌柜扇着扇子,“海边多湿热,鱼腥草、马齿苋到处都是;山里有沉香、檀香,都是稀罕物。对了,泉州府有个番人聚居的巷子,他们带来的草药才奇特,有长在沙漠里的,有开在石缝里的,你肯定感兴趣。”
船行三日,抵达泉州府。码头比林辰想象的热闹,各色商船挤在一起,有挂着龙旗的官船,有插着异域旗帜的番船,搬运工扛着香料、丝绸、瓷器,喊着号子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香料、海腥和茶叶混合的味道,陌生又新奇。
吴掌柜把他带到一家药铺,掌柜的姓陈,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见了林辰带来的紫苏籽,眼睛一亮:“这是‘苏叶’吧?听说北边才有种,没想到你这有良种。我用沉香跟你换如何?”
林辰笑着摇头:“种子可以送您些,我想换些本地的草药种子,再请您讲讲番邦草药的故事。”
陈掌柜欣然应允,从库房里翻出个木盒,里面装着各色种子:“这是波斯的藏红花,泡水喝能活血;这是天竺的郁金香,花能入药,解郁安神;还有这个,是大食的乳香,治跌打损伤最好。”他指着墙上的图谱,“你看这‘没药’,和乳香是一对,都是从树脂里炼出来的。”
林辰听得入了迷,拿出自己的图谱,把这些草药的特性一一记下。陈掌柜见他懂行,又热情地拉他去逛番人巷。巷子里的建筑都是尖顶圆窗,和中原风格大不相同,商铺里摆着琉璃盏、鼻烟壶,还有些从没见过的水果,紫的像玛瑙,黄的像灯笼。
一个高鼻深目的番人正在卖草药,见林辰看他的摊位,用生硬的汉话说:“这是‘芦荟’,汁能治烫伤;这是‘仙人掌’,耐旱,果能吃。”他指着一盆长着刺的植物,“你们中原没有吧?”
林辰蹲下来,仔细观察仙人掌的叶片:“这植物储水能力强,要是能在北方推广,说不定能当救荒草。”他用紫苏籽换了些仙人掌种子,小心地包好,“多谢了。”
在泉州府住了半月,林辰跟着陈掌柜学了海草药的炮制,还学会了用海盐腌制海鱼的法子。临走时,陈掌柜往他包里塞了本《海药本草》:“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里面记了不少海里的药材,你带着,说不定有用。”
下一站,林辰搭了艘去南洋的商船。船主是个福建人,姓郑,听说他懂草药,格外热情:“南洋的胡椒、豆蔻都是好东西,既能调味,又能入药。我给你指个地方,那里的‘血竭’,红得像玛瑙,治血症最好。”
船行月余,抵达爪哇岛。岛上草木葱茏,椰树的叶子像把把大伞,榴莲的气味浓烈得像酒。当地土人穿着花布裙,见林辰背着药篓,好奇地围上来,手里举着些奇形怪状的果实。
“这是‘古柯’,”郑船主指着一种灌木,“叶子能提神,但不能多吃。”他带着林辰钻进雨林,指着一棵淌着红汁的树,“这就是血竭树,你看这汁,凝固了就是药。”
林辰用瓷碗接住树汁,看着它慢慢变成暗红色的块:“果然神奇。”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盐,和土人换了些血竭,“这些够苏先生研究一阵子了。”
在南洋的岛屿间辗转数月,林辰收集了胡椒、丁香、肉豆蔻的种子,学会了用椰子壳做容器,甚至能说几句简单的土语。他发现,不管走到哪里,人们对草木的利用都有着相通之处——中原用紫苏散寒,南洋用胡椒驱湿;北方用艾草驱虫,海岛用槟榔避瘴。
返航时,林辰搭了艘回广州府的船。船上有个去过欧洲的商人,见他的药篓里装着各色种子,跟他聊起西洋的事:“那边有种‘金鸡纳’树,树皮能治疟疾,比咱们的常山还管用。还有‘土豆’,埋在土里就能长,亩产比麦子高得多。”
林辰听得心头一动:“土豆?真能高产?”
“可不是嘛,”商人比划着,“像拳头那么大,煮着吃、烤着吃都行,荒年能救命。”
林辰把“土豆”两个字记在本子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弄些种子回来——北方多灾荒,这东西要是能种活,不知能救多少人。
船抵广州府时,已是深秋。秦郎中带着伙计来接他,见他黑了瘦了,却精神得很,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准有收获。药圃的紫苏收了,青禾姑娘寄来的种子,我试种了些,长得比本地的旺。”
在广州府休整了几日,林辰买了匹马,打算陆路返回。一路往北,他见着草药就停下来观察,遇到药农就交流经验,行囊里的种子越来越多,图谱上的批注越来越密。
路过长沙府时,他在药市上见到有人卖“红薯”,块根像地瓜,皮是红的。卖主说这是从番邦传来的,产量高,易存活。林辰眼睛一亮,买了十斤,小心地保存着,打算回去试种。
进入熟悉的地界时,已是腊月。远远看见村口的老槐树,林辰勒住马,心里一阵滚烫。赵平正背着药篓往村外走,瞧见他,手里的篓子“哐当”掉在地上:“林大哥!你可回来了!”
青禾听到动静,从药铺里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看到林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回来就好,灶上炖着鸡汤,加了你带的胡椒,香得很。”
孩子们围着他的马,好奇地摸他带回来的琉璃瓶,红丫举着幅新画:“林先生,您看!我画了您在海上的样子!”
林辰跳下马,把孩子们揽在怀里,看着青禾笑中带泪的脸,看着赵平激动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打开行囊,把一路收集的种子、药材、图谱一一拿出来:“你们看,这是南洋的血竭,这是西洋的芦荟,还有这个,叫红薯,据说能高产……”
苏文轩捻着胡须,看着满地的奇珍异草,笑道:“看来,咱们的药圃,又要添新成员了。”
晚晴派来的阿芷和阿芸也赶来了,带来了苏州府的新茶:“晚晴掌柜说,等您回来,要在药圃边上建个‘万国药苑’,把这些海外草木都种进去。”
林辰看着眼前的热闹,忽然明白,周游世界的意义,不在于走了多远,而在于把远方的风景、知识、善意带回来,融入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他走过的海,见过的草,听过的故事,最终都成了药圃里的新绿,盐坊里的新味,日子里的新趣。
那个冬夜,药铺的灯亮到很晚。林辰铺开世界地图的草图,上面标着他走过的路线,画着见过的草木。青禾给他端来一碗姜汤,里面加了南洋的胡椒,暖得人从胃里热到心里。
“以后,还出去吗?”青禾轻声问。
林辰看着地图,又看了看窗外的药圃,笑了:“出去,不过下次,带着你们一起。”
他知道,世界很大,草木很多,但最好的风景,永远在家里——在药圃的新绿里,在盐坊的白盐里,在身边人的笑眼里。而他的脚步,会带着这些温暖,继续走向更远的地方,把天涯的草木,都种成故乡的模样。
风刚吹软了冻土,林辰就带着赵平、阿木在药圃东边开辟新地。铁锹插进土里,发出“噗嗤”的轻响,翻出的黑土带着腐叶的香,赵平擦着汗,指着远处的竹架:“林大哥,这苑子要围多大?我让阿木多备些竹竿。”
“至少要十亩,”林辰用脚把土块踩碎,“南洋的血竭树要晒太阳,西洋的芦荟怕冻,得建暖棚;红薯和土豆要起垄,仙人掌耐旱,得种在高坡上。”他从怀里掏出草图,上面画着分区,“东边种热带草木,西边种温带作物,中间留条步道,方便照看。”
青禾提着竹篮过来,里面是刚蒸好的红薯,是林辰带回来的种子试种的,虽然个头不大,却甜得流蜜。“歇会儿尝尝,”她给每人递了块,“苏先生说,这红薯能当主食,要是种得好,村里就不怕荒年了。”
赵平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甜!比南瓜还甜!林大哥,这东西真能亩产千斤?”
“郑船主说能,”林辰点头,指着刚翻过的地,“咱们多施草木灰,试试就知道了。”
消息传到苏州府,晚晴带着阿芷、阿芸赶来了,还带来了个西洋传教士,蓝眼睛,高鼻梁,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里面画满了植物图。“这位是汤先生,”晚晴介绍道,“他懂西洋草药,特意请他来给咱们当顾问。”
汤先生用生硬的汉话说:“林先生,我带来了‘金鸡纳’树皮,还有‘土豆’种子,希望能在贵地生根。”他指着书里的图,“这土豆,在我们国家,养活了很多人。”
林辰大喜,连忙带着他去看新开辟的土地:“汤先生,您看这里种土豆合适吗?需要啥条件?”
汤先生蹲下来,抓了把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土壤很好,排水要通畅。我教你们起垄的法子,这样不容易烂根。”他拿起铁锹,示范着起垄的高度和间距,“行距要宽,通风好,结的块茎才大。”
阿木和赵平学得认真,不一会儿就起好了几垄,汤先生看了,连连点头:“很好,就像这样。”
青禾和阿芷、阿芸则忙着搭建暖棚,用竹竿做骨架,蒙上透明的油纸,像个巨大的灯笼。“汤先生说,芦荟和仙人掌怕冷,冬天得进棚,”青禾往棚里铺了层细沙,“这样保水又透气,跟它们老家的沙漠一样。”
苏文轩带着村里的老药农,在另一边种血竭树。树苗是林辰从南洋带回来的,缠着草绳,根须裹着红土。“这树喜暖怕寒,得种在背风向阳的地方,”苏文轩指挥着后生们挖坑,“坑底要铺碎瓦片,排水好,不然烂根。”
红丫带着孩子们,在空地上种红薯苗。小家伙们拿着小铲子,把带着芽的红薯块埋进土里,嘴里念叨着林辰教的口诀:“浅埋土,多浇水,太阳晒,长得快。”
郑船主和泉州府的陈掌柜也派人送来了种子和工具,郑船主还特意派了个懂南洋草木的伙计,教大家给血竭树割汁:“这树要长三年才能割,汁要慢慢接,不能伤了树干。”
日子像暖棚里的草木,一天天往上蹿。春末时,土豆开出了白色的小花,像星星点点的雪;红薯的藤蔓爬满了垄,叶片绿油油的;芦荟和仙人掌在暖棚里舒展着叶片,精神得很;血竭树虽然没长大,却冒出了新叶,嫩红的像火苗。
汤先生每天都来药苑查看,手里拿着小本子记录:“土豆长势很好,比在西洋长得旺;红薯的藤蔓太长,要翻一翻,让它多扎根。”他还教孩子们做植物标本,把不同的叶子压在书本里,“这样能记住它们的样子,以后见到就认识了。”
晚晴的“万国药苑”名声渐渐传开,附近府县的药农都来参观,有人带着本地的草药来交换种子,有人来请教种植方法。林辰索性在药苑边建了间学堂,每月开两次课,教大家辨认海外草木,讲解种植技巧。
“这红薯真能当饭吃?”有个来自山东的药农,捧着块刚挖的红薯,半信半疑。
林辰笑着把红薯放进锅里蒸:“您尝尝就知道了。去年试种的,亩产有五千斤,磨成粉能做馒头,也能煮粥,顶饿。”
蒸好的红薯粉糯香甜,山东药农吃了一块,又一块,激动得直搓手:“好东西!这要是种在我们那儿,旱灾年景就饿不死人了!林先生,求您给些种子,我回去试种!”
林辰大方地给他装了半袋:“拿去种,有啥问题,随时来问。”
夏天来时,药苑里热闹得像个集市。血竭树的树干上,开始渗出淡淡的红汁;芦荟的叶片胖得像翡翠;仙人掌开了黄色的花,像小喇叭;土豆的叶下,悄悄结出了圆滚滚的块茎;红薯的藤蔓下,扒开土就能摸到一串串红皮的果实。
吴掌柜从杭州府来,看着满园的奇花异草,惊叹道:“林老弟,你这药苑,比泉州府的番人巷还热闹!我看可以开个‘万国草药展’,让各地的商人都来瞧瞧,既能卖种子,又能传名声。”
“好主意,”林辰点头,“就定在秋分,那时红薯、土豆都收了,正好让大家见识见识。”
秋分那天,药苑里挂满了红灯笼,来自各地的商人、药农、学者挤满了步道。林辰带着大家参观,汤先生用拉丁语和汉语双语介绍植物,阿芷和阿芸展示用海外草药做的药妆——芦荟膏、仙人掌汁面霜,引得女眷们争相购买。
山东药农特意赶来,带来了他种的红薯,个头比药苑的还大:“林先生,您看!这是您给的种子种的,亩产六千多斤!我们县太爷都说,要推广种植,给您请功呢!”
苏文轩看着眼前的景象,捋着胡须笑道:“当年你说要周游世界,我还担心你收不住心。如今看来,你把天涯都种成了故乡,好,真好。”
林辰望着满园的草木,看着不同肤色、不同口音的人在药苑里交流,忽然明白,所谓的世界,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而是那些愿意相互学习、彼此接纳的心意。就像这些来自万国的草木,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开出了共通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