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那朱漆大门带来的阴影与压抑感,在身后喧嚣市声中渐渐淡去。惊轲脚步未停,径直朝自己赁下的那处宅子走去。那自称道士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五步之遥,既不靠近,也不远离,青灰色的背影在人来人中竟显出几分奇异的空灵。
行至一条僻静后街,路口一株老槐树下支着一个简陋的茶棚。几张粗木桌、几条长板凳,一个大铁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着粗劣茶叶特有的一点焦香。茶棚老板是个沉默的老头儿,对路过的行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惊轲脚步一拐,走到一张靠树的空桌旁坐下,朝那沉默跟来的女子扬了扬下巴:“坐。”随即对茶棚掌柜道:“两碗茶。”
李观棋闻言,微微一颔首,毫无烟火气地在惊轲对面坐下。那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衬着一张素净的脸,眉目清淡,眼神却如古井般幽深,落在惊轲脸上,竟似能看透皮相,直窥神魂。
粗瓷茶碗端上来,泛黄的茶汤冒着热气。惊轲推到对方面前一碗,自己则端起了另一碗,也不嫌烫,就这么握着暖手,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李观棋脸上:“避世清修,道长竟肯为我这等浪荡客驻足?还未请教尊号。”
“称不上道长,孤云弟子李观棋。”道姑的声音依旧干净清冽,一如山涧叮咚,“避世入世,皆为修行。今日于街头望气,得见少侠一股青紫龙蛇之气盘踞印堂,虽刚猛锐利,却潜藏云雷之兆,一时好奇,冒昧相扰。”
“龙蛇之气?”惊轲嘴角微勾,露出一个难辨喜怒的弧度,“倒是头回听说。敢问,好奇之后又看出些什么?”
李观棋垂下眼睫,目光落在碗中沉浮卷舒的茶梗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她那打了补丁的蓝色挎包中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青铜古罗盘,还有三枚磨得温润光滑的古老铜钱。罗盘上篆文斑驳,指针却在阳光下隐隐晕开一层流动的光晕。
“既坐于此,也算有缘。”李观棋将三枚铜钱置于掌心,双手合拢,置于额前默祷片刻。那并非装神弄鬼的繁文缛节,动作简洁自然得如同呼吸。当她摊开手掌,将三枚微微温热的铜钱轻轻拂过罗盘那晕着光晕的指针尖端时,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嗤、嗤、嗤!
三枚铜钱落在粗木桌面上,旋转、碰撞,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李观棋的目光紧紧追逐着三枚旋转的铜钱,瞳仁深处似有极淡的星芒一闪而逝。罗盘指针随着铜钱落定,轻轻颤动了一下,最终偏向一个奇异的方位。
几息之后,旋转完全停止。
李观棋抬起眼,那仿佛能看到命运纹理的清冽目光再次锁定了惊轲:“少侠命宫中正紫薇将显,然隐有一道深重血劫之气,犹如九天悬河直贯命灯,呈‘断龙之灾’。”
“断龙之灾?”惊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苦涩粗糙的味道在口中弥漫,眼神却平静无波。
“此劫,凶险处生死一线,非一人一力可抗。”李观棋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命运的必然,“若能挺过这场劫数,少侠后半生当如磐石中流,福泽绵长,身侧贵人环绕。若不得过……”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比说出口的还要沉重。
惊轲握着茶碗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却依旧看不出波澜:“道长可否详说,这劫应于何处?如何化解?”
李观棋摇了摇头:“天机深锁,非人眼可窥全貌。贫道只见劫云隐现南方,尤以……‘清风驿’为甚。少侠若有机缘行经江南,务必小心此方气运驳杂凶险之地。”她刻意加重了“清风驿”三字,目光如针,刺向惊轲眼中那片深沉的平静水潭。“当留心身边人,人心叵测,更胜鬼神。”
清风驿?南方的凶险之地?惊轲内心疑惑:这不是我田叔当年成名的地方吗?
李观棋说完这番话,便将铜钱和那散发着淡淡流光的罗盘缓缓收回蓝布挎包中,动作从容不迫。她目光坦然地迎着惊轲审视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闪躲,那态度仿佛在说:我的话说完了,信与不信,在你。
惊轲沉默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他深知孤云观道箓传承玄奥古远,绝非装神弄鬼之辈可比。眼前这女道能精准点出“清风驿”,无论背后是谁在示意,都必然掌握着极其关键的讯息。这份警告,绝非空穴来风。只是,她代表的是谁?她口中的“好奇”是纯粹的天道感应,还是……?
惊轲的眼神深不见底,如同黑夜中沉默的海洋。他忽然放下几乎空了的粗瓷茶碗,从怀中掏出的铜钱精准地落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正好压在几片散落的茶叶上。
“茶钱。”
惊轲的声音低沉而干脆:“今日所言,惊轲受教。”
他深深看了李观棋一眼,那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将眼前这道姑的形貌刻入心底。随即,他猛地起身,青色衣袍的下摆在晨光中划出一道果断的弧线,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老槐树后错落的街巷背影之中。
李观棋静静地注视着惊轲离开的方向,直到那背影彻底被街市的人流吞没。她没有动桌上的那几枚铜钱,只是端起了那杯粗茶,小啜了一口,眉宇间一片空寂淡漠,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预言并非出自她口。
“人都走远了,还看?”一个带着几分戏谑与慵懒的男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李观棋没有回头,只是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我只是好奇。如此煞气缠身、命藏巨渊之人,师兄为何要让我点化于他?”
一柄水墨折扇斜伸过来,优雅地抵在李观棋面前的桌上。持扇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极其整洁,手腕处微微露出一截雪白的云锦袖口,其上是极精致的手工蜀绣云纹。顺着扇子往上看去,只见桌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男子。
这男子的衣着并不华贵,一身深青竹纹素锦长衫,式样简洁。但他周身散发的气质,带着一种闲居云端的散逸。他面容俊雅温和,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眸光温润如蕴璞玉,唯有当他抬起眼帘时,那深不见底的瞳孔底才闪过一丝如冰凌乍碎般的锐光,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并非刻意的锋芒,而是天然居于高处,俯视众生时无意流露的距离感。鬓角梳理得一丝不乱,几缕墨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写意风流。腰间悬着一枚青翠欲滴、雕工极其古拙的玉佩,看似寻常,行家却知道仅此一玉,便价值连城。
他用扇柄轻轻点了一下桌面,姿态随意地坐在了惊轲方才的位置上,目光扫过李观棋素净的容颜,温言道:“因为他身后站着的人,与你我师门有莫大渊缘。”
李观棋清冷的眉目终于动了动:“谁?”
“一位……许多年前,曾对掌门有过大恩的旧友。”男子话未说全,点到即止,声音也压得极低,“他那位故人曾传书与掌门,直言惊轲如遇险,望能稍加援手。清风驿,便是江南诸事的关键节点之一。”
男子优雅地端起惊轲留下的那碗凉透的茶碗,似乎并不嫌弃粗劣,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碗沿。
“清风摇落处,暗影蔽龙舟。一江春水浊,不见故人愁。”
他以低沉而悦耳的声音轻吟了几句断句,随即放下茶碗,目光穿过喧嚣的街市,投向城北,那里是运河码头的方向:“话既已带到,便已尽力。至于这‘龙’是乘风破浪化入大泽,还是沉舟折戟……终要看他自己如何搏命挣扎。我们,终究是红尘中的清冷看客。” 他的语气缥缈淡漠,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凉薄。
李观棋默然不语,只是看着碗中沉浮的茶梗。
开封城西,那处租住的宅院小门被匆匆推开。
惊轲身影刚闪入,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便带着香风扑到了眼前。
“哥!你总算回来了!”王姝与抓着他胳膊左看右看,见没什么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柳眉又竖了起来,“刚才开封府那个酒桶风风火火跑进来说是赵光义找你?姓赵的没把你怎么样吧?我跟你说,那什么王府公子就没一个好东西!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咱们赶紧走!去天上渡!我行李都收拾好啦!”
她嘴皮子利索,不等惊轲开口竹筒倒豆子说完,眼神亮晶晶地望向他身后,似乎在找某个身影,略带失望地嘟囔道:“唉,酒桶没跟来啊……”
惊轲被她扯得微微踉跄,无奈地抽出胳膊:“没事。这就走。”
“那就快走快走!”王姝与推搡着他就往后院走,“我的箱笼我都让苏姐姐帮我弄过来了!”
后院廊下,果然堆放着两只不算小的箱笼,旁边一个稍旧、结实点但明显小不少的箱子显然是惊轲的。苏芜攸抱臂站在那里,看着风风火火的王姝与,一脸欲言又止的无奈苦笑。
“姝与妹妹,”苏芜攸叹气道,“非要跟去不可?樊楼里离了你两日,那些个男人怕不是要把天闹翻了。”
“我不管!”王姝与挽着惊轲胳膊,一脸坚决,“我这次必须亲眼看着他上船!再说了!”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才是樊楼的主子,都听我的!”
苏芜攸被她这理直气壮的甩锅噎了一下,苦笑着看向惊轲:“你看这……”
惊轲看着妹妹那倔强的眼神,深知拗不过她,何况此去也是短暂聚首。他正要点头,王姝与已经抢先一步朝里面喊开了:“尘大哥!尘大哥你出来!”
书房帘子一掀,尘玉瘦踱了出来,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平淡样子,瞥了一眼:“有事?”
“账册钥匙我都给你拿来了,”王姝与指着他的屋子,“我那些铺子收租、放贷、库房点收的事,你暂时帮我盯几天!不许克扣!要是我回来对不上账少了一个子儿……”她恶狠狠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尘玉瘦眼皮都不抬:“少了扣你工钱抵。”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王姝与气结:“你!”
尘玉瘦这才抬眼看惊轲,点了点头:“路上当心。”
“嗯。”惊轲应了一声,走过去低声快速道,“清风驿……”他只说了这个名字,眼神交汇间,尘玉瘦本就眯着的眼睛骤然掠过一道精芒,随即缓缓点头表示记下。
“知道了,走你的。”
惊轲不再多言,拿起自己那口简单的包袱,看向妹妹:“这些带哪去?”
王姝与已经跑过去拖着她的大箱笼往门口挪了:“不羡仙啊!这是我的东西,你给我看好!”她迫不及待得要命,仿佛晚上一刻天上来渡就会飞走。
无奈,惊轲只得上前一手一个提起那两只沉甸甸的华丽箱笼。王姝与见状,欢呼一声,只抱着自己装着珍玩细软的小包裹就跑到前头去开门,苏芜攸无奈又好笑地跟在后头相送。
一辆不算华丽但宽敞结实的双辕马车停在巷口。惊轲先将箱笼费力地塞进马车底部特意加高的隔层,然后才扶着欢天喜地跳上车的王姝与坐进去。惊轲自己则坐在车辕另一侧,对车夫示意地点了下头。
老车夫轻喝一声:“驾!”
马鞭脆响,车轮滚动。
晨光正好,阳光穿过城楼的缝隙落下来,将马车长长的影子投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惊轲最后看了一眼开封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轮廓,与它投射下来的巨大阴影,随即收回视线,眼神投向北方运河的方向。
车轮辘辘,载着兄妹二人,一路向北驶去,很快融入了官道上往来的车流与飞扬的尘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