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外三十里,牛首山阴。
一处隐在幽深山谷中的大宅,屋脊墙垣皆以深色粗粝山石垒砌,与山林融为一体,仅从远处错落的灯笼光晕能辨出人迹。这便是秀金楼位于江宁的一处据点——幽篁庄。
血腥气尚未散尽,几辆蒙着黑篷布的骡车便悄然驶入了庄中中庭。十余个被打断筋络、封住穴道的黑红身影被粗暴地从车上拖拽下来,丢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为首正是白泽、凌黎诺、江月宫、花青夜、泠点等从妙善州来的三更天弟子。
断裂的骨骼使他们无法站立,琵琶骨被穿者更是连抬臂都困难。众人无声,只是猛烈地喘息,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冰冷的地面刺骨,绝望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头。身上黑红的劲装已然破碎污浊,褴褛处露出的伤口凝结着暗褐色的血痂。未死的眼神中,除了疲惫的溃败,便是兽性的不甘和一丝茫然。
就在此刻,庄院深处一道厚重木门无声滑开。一股无形的威严与松木林间特有的清冷气息弥漫开来。
脚步声是唯一的回应,轻盈,从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特定的韵律上。然后,白衣人,白发人出现在门口。
他身形并非顶天立地的雄壮,甚至带着几分端雅瘦弱,但通身的气场却如渊亭岳峙。一头罕见的银白长发并未束起,仅以一枚朴素的黑曜石环拢住部分,其余如冰冷的瀑布垂落至腰际,衬得那棱角分明的侧脸越发冷峻深刻,有着一种近乎不近人情的帝王相。深黑的锦袍上以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交龙纹和狰狞的鬼首图样,在檐下挂着的稀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幽暗光华。
一只足有半人高的玄黑豹子,无声地踱步出来,立于李祚身侧一步之地。碧幽幽的竖瞳扫过地上蜷缩的躯体,没有任何情绪,如同静观的冷玉。
“主子!” 候在院中多时的慕赵伊率先单膝跪地。宋珀安、陈采夷等人紧随其后,齐声低呼。
“主子万安。”
躺在地上的白泽猛地抬起头,雄狮般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道白色的身影,呼吸变得急促。
那男人的目光缓缓移来,如同两片无形的冰刃划过,最终落在白泽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憎恨,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物件般的漠然。
“慕赵伊。”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自带一股令人心弦随之凝固的压迫力。
“属下在。”
“陶吴镇,可还有余地?” 问的是战术回旋空间。
“回主子,全数料理干净,不留痕迹。” 慕赵伊垂首应道。
“惊轲的人?” 男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白泽等人身上。
宋珀安抢先一步,嘴角带着一丝自得:“回禀主子,领头的这几个,出身都是妙善州那头的!都在这了!”
“妙善州……” 他的指尖在黑豹颈侧极其克制的光滑皮毛上轻轻敲了一下。这一丝极其微小的动作停顿,却仿佛让庭院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像是自语,也像是昭告:“能在这时候出现在江宁府的边上……” 他的视线缓缓掠过地上十几张痛苦的面孔,如鹰隼锁定了绝望的山兔, “那惊轲…不远。”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凿,敲在每个人的心房上。
确认了猎物的大致方位,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兴味。他不再看地上的俘虏,仿佛他们已完成了作为人的最后价值。
“很好。” 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肃立在一旁、始终沉默着、头戴沉重兜帽遮掩气息的宋珀安手下使徒,“这批货,送去无心谷那里。告诉他们,用最新的方子。”
那兜帽下的使徒微微一躬,声音干涩如摩擦砂砾:“是,”
李祚如同在说做一件新的桌椅,毫无波澜,“新药不仅固魂深植,牵引稳当,更能…让那些人仔细些,这些都是上好的胚子,莫糟蹋了。”
“你不得好死——!” 江月宫突然暴起嘶吼,身体因剧烈的挣扎猛地弹动了一下,却被身后看守狠狠踩倒在地。
李祚眼皮都未抬,只随意地抬了抬手。他身旁的黑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得几乎无声的咆哮,整个庭院瞬间被无形的沉重威压笼罩。嘶吼声戛然而止。
“至于……” 李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兜帽,落在宋珀安身上,“羡瑜何在?”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丝极其细微的呜咽笛音,不知从幽篁庄哪处角落飘拂而出,如同无形的冷蛛丝悄悄拂过所有人的神经末梢。
一名护卫立刻恭敬回道:“羡瑜梦都使正在药石房调配引韵香。”
“嗯。” 李祚对此毫不意外,“告诉她,尽快给这些‘生胚子’打好牵引响片。将来贵客齐聚,可少不得他们这支新制的…‘天籁之师’。”
“对了,” 李祚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语气带上一丝玩味的嘲弄,“这样的大场面,岂能不请各方宾朋共享?找人,即刻上不羡仙那条大船送一张帖子。”
慕赵伊心思微动:“主子是说……不羡仙的商船?”
“正是。”李祚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要写得情真意切些,就说我身在江宁,偶得奇观,特邀不羡仙诸位共赏。地点嘛…三日之后,陶吴镇。”
这哪里是请帖?这是沾血的战书!
他说得云淡风轻,“去吧。”
玄黑豹子迈动无声的步伐,伴随着那道白色身影,一同缓缓没入了木门后的黑暗中。
很快,一队神情漠然、手臂上系着惨白骨铃的药童,在兜帽使徒的带领下无声地出现,熟练地用沉重的铁链锁住地上痛苦挣扎的躯体,如同拖拽牲畜般,将他们拽向山庄深处弥漫着诡异药香的区域。
…………
楚州,不羡仙的商船。
正悬挂着江东各派徽记装饰的阔大主舱内,刀哥那双习惯握着厚重宽刀柄的大手,此刻正捏着一封摊开的“请帖”。信封是江南常见的花笺,淡雅小巧,封泥却是乌沉沉如凝固的血。
“……孽乱既平,江南清嘉。心向往之,奈何俗务傍身久矣。近机缘巧得,偶获佳人,舞姿妖娆,其韵绝法天工。窃以为独乐难彰,特邀诸位高朋雅客,东海豪杰过往。三日之后,延请移步京口陶吴镇,敝处略备薄酒,共赏佳人起舞。江宁秀金楼。”
读到佳人起舞的字眼,刀哥那双总是沉稳如磐石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暗道不好,他怎么会不知秀金楼的杂种们要干嘛,握信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坚韧的海棠笺信纸瞬间被揉皱大半!
“不能等了,得走了,去京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