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不休!”
这四个字,
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太极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然而,
这因恐惧而催生出的决绝。
并没能带来任何解决问题的良方。
反而像一块万钧巨石,
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不死不休?
说得轻巧!
拿什么去不死不休?
拿人命去填吗?
可人家根本不与你的大军正面交锋!
拿国力去耗吗?
可人家只消动一动手指,便能让你京师动荡,国本不宁!
刚才那股同仇敌忾的悲壮气氛。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
迅速地冷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绝望与焦躁。
太极殿内。
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压抑的窃窃私语。
“这……这可如何是好?”
“黔州有‘乘风’在手,我等如同俎上之鱼,任人宰割啊!”
“难道,我等真的要坐以待毙不成?”
臣子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脸上的表情,
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无措。
他们拼命地转动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头脑。
试图从这绝境之中,找出一条生路。
李世民重新走上了御阶。
他没有坐下,
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雕像。
静静地看着下方乱作一团的文武百官。
他的眼中,
没有了先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他倒是想要看看。
这些平日里自诩为国之栋梁、智计百出的家伙们,在真正的大难临头之际,究竟能想出一个什么样的万全之策。
时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焦灼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殿外的天色,
似乎都变得更加阴沉了。
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
久到殿内许多官员的额角都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混乱的嘈杂。
“陛下!臣……臣有办法!”
这一声,
虽然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却如同一道光,
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世民的目光也猛地聚焦过去,他看到说话的是鸿胪寺少卿赵元。
一个并不算核心的官员。
主管外事,
以心思活络、善于变通着称。
李世民的心中。
竟真的升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期望。
他没想到,
在这满朝公卿束手无策之时,第一个站出来的,会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物。
难道,
这群家伙里,还真有能人异士,能想出破局之法?
“讲。”
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元被皇帝的目光注视着。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当头罩下,他咽了口唾沫。
强作镇定地说道:
“陛下,诸位同僚,我等是否还记得,黔州军演之时,报纸上曾刊登过一种能在海面上行驶的钢铁巨兽?”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那名为“镇海号”的庞然大物,其威势虽然不如“乘风”导弹来得震撼。
但也同样是超越这个时代理解的造物。
赵元见状,
精神一振,继续说道:
“此等海上巨兽,威力再大,也必须要有港口才能停泊补给,才能真正发挥其作用!”
“而纵观我大唐万里疆域,最繁华、最重要、最适合作为其基地的深水良港,莫过于……广州府!”
他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核心提议。
“臣以为,黔州虽有屠龙术,但其根基尚浅,必然有所求!”
“我等不如……不如将广州府以及沿途数州之地,尽数割让给黔州!”
“以此为条件,换取李承乾……”
“换取黔州承诺,停战止戈,永不将‘乘风’对准中原腹地!”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割地求和?!
将大唐最富庶的岭南明珠、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广州府,拱手相让?!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
还没等那些忠直之臣开口怒斥,更多的人,眼中却瞬间亮起了光芒!
“赵大人所言极是!此乃金蝉脱壳之计啊!”
“没错!”
“李承乾狼子野心,但他的舰队也需要出海口!”
“广州府正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我们投其所好,必能换来喘息之机!”
“此非割地,乃是战略转圜!”
“以一隅之地,换取整个中原的安宁,换取我们重整旗鼓的时间,此乃上策!”
一时间,
附和之声竟是此起彼伏!
那些刚才还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们,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纷纷抬起头。
用充满期盼的目光看着李世民。
言语之间,
已经将这提议,美化成了高瞻远瞩的战略。
李世民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下面那一张张激动而恳切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让他浑身冰凉。
这就是他倚为长城的文武百官?
将广州府让给李承乾?
这和直接向天下宣告,他李世民怕了那个逆子,他大唐的军队懦弱无能,不敢与黔州正面一战,又有什么区别?!
这比直接在战场上输掉一场战役。
还要让他感到耻辱!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
李世民的自尊心,
他那天可汗的骄傲,在这一刻,被摔得粉碎。
然而,
就在他准备开口怒斥这群无耻之徒时,一个他最意想不到的人,开口了。
“父皇。”
一个略显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响起。
太子李治,从队列中走出。
对着御座上的李世民深深一拜,然后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父皇,儿臣以为,赵大人的办法……可行。”
轰!
如果说,群臣的提议只是让李世民感到愤怒与耻辱。
那么,
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
他未来的希望,
此刻说出的这句话。
则如同一柄无情的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坚强。
李治,
他的雉奴,那个在他眼中仁孝、聪慧的儿子。
竟然也主张割地求和?
李世民死死地盯着李治,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被胁迫的痕迹。
然而,没有。
李治的眼中虽然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让人心寒的“理智”。
“父皇。”
李治迎着李世民的目光,艰难地说道:
“黔州军势已非人力所能抗衡,那‘乘风’更是悬在我等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强行开战,于国于民,皆是浩劫!”
“儿臣恳请父皇,以社稷为重,暂避其锋,万万不可与他们正面为敌啊!”
听着自己儿子这番“顾全大局”的话。
李世民心中最后的一点火光,彻底熄灭了。
他绝望了。
他看到的,
不是一个仁孝的储君,而是一个被吓破了胆,只想苟且偷生的懦夫。
一瞬间,
无尽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李世民的身形晃了晃。
他仿佛在这一刻,老了许多岁。
那挺直的脊梁,
似乎再也撑不起天可汗的威仪,微微地佝偻了下来。
他无力地转过身。
缓缓地,
一步一步,走回到那冰冷的皇座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挥了挥手,
声音空洞而飘忽,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还有……别的爱卿有办法吗?”
台下,
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御座上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对视。
就算是房玄龄。
此刻也只是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就算是长孙无忌,
此刻也只是紧锁着眉头,脸色灰败。
他们,
同样想不出任何更合理的解决办法。
在绝对的、不讲道理的力量面前,任何智谋,都显得苍白无力。
沉默,是无声的默认。
看着这满堂的死寂,李世民发出了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
他知道,大势已去。
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为正确的办法。
大唐,
必须这么去选择。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下达了那道足以让他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命令。
“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去做吧。”
“拟旨……”
“只要……只要李承乾答应不再向外扩张,朕……允了。”
“我们可以将广州府,以及沿途通往广州的数个州府,一并让给黔州……”
说完这句话,
李世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群臣的脸,大殿的龙柱,那明亮的烛火……
所有的一切,
都化作了扭曲的光影。
眼前,一黑。
他高大的身躯,就这么从龙椅上软软地滑倒,昏死在了太极殿之上。
“陛下!”
“陛下!”
整个大殿,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而在那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之中,李世民的意识,却来到了一片虚无的空间。
在他不远处,
一个身穿玄色龙袍的男人,正静静地站着。
用一种无比复杂、冰冷、又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那是他的父亲,
大唐的开国皇帝,太上皇——李渊。
李世民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看着那双曾经让他感到畏惧。
后来又被他逼得充满绝望的眼睛。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了玄武门那天的血,想起了自己逼宫时父亲那张灰败的脸。
原来,是这种感觉……
原来,
被自己的儿子,用一种你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方式,夺走一切的感觉,是这样的……
“父亲……”
李世民的声音,
在空旷的黑暗中响起,带着无尽的颤抖与悔恨。
“我……我现在……终于明白您当时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