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稀薄的阳光,费力地穿透雕花窗棂,在屋内投下几块慵懒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苦涩药味与沉重死寂。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里,一阵不疾不徐、极有分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精确地停在门外。两声轻叩之后,门被无声地推开。
来人是沈记旗袍店的老板,沈知意。
他仿佛自带一层柔光,清雅温润的气质与病室的压抑格格不入。沈知意生得极为俊雅,肤色白皙,一副金丝边圆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那双狭长的眼眸,眼尾微挑,眸光温和通透,仿佛能洞察人心,却又巧妙地将所有真实情绪掩藏于一片温润之后。
他唇角天然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兼具了书卷气的儒雅与商人的亲和。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纺长衫,那清雅的色调与细腻的质感,与沐兮衣柜里那些他最精心制作、也最得她喜爱的旗袍,几乎出自同一源流。
他手中提着的“芸香阁”点心盒子,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不似寻常食物,倒像是一件风雅的佩饰。
他的目光轻巧掠过床边瞬间肌肉紧绷、如临大敌的何景,精准地落在沐兮苍白而脆弱的脸上。
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缠绵的审视。
“兮兮”
“感觉可好些了?”
他开口,嗓音是刻意放柔了的醇厚,带着独一无二的亲昵。
他步履从容地走近,极其自然地将点心盒子置于床头小几,随即侧身便坐在了床沿——一个超越了寻常社交距离、属于至亲之人的位置。
他自然俯身,微凉的指背轻轻贴上沐兮滚烫的额头。
“嗯,还有些低热”
他自语般低喃,眉头忧虑地蹙起。指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顺势而下,极其轻柔地将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指节似无意般擦过她敏感的耳廓。
沐兮的眼睫颤了颤,并未睁眼,也未躲闪。长年累月形成的依赖,让她早已习惯了沈知意这种程度的亲近,甚至在病体脆弱时,不自觉地贪恋这份熟悉的慰藉。
她只是苍白的唇微启,声音沙哑虚弱:“知意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能不来?”
沈知意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只容二人听见,“自那天你昏过去后,迟迟不见醒来,我这边心就揪紧了,一刻也坐不住。”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为她掖好被角,动作流畅体贴。那修长的手指却似顺着被褥褶皱,极其自然地滑入枕下与床褥间的细微缝隙,指尖不着痕迹地快速探摸,感受着其下是否藏有异常的硬度或形状。
旋即,手指又滑落下来,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散开的衣襟边缘,那冰凉的指尖甚至一触即离地碰到了她锁骨下方一小片温热的肌肤。
快得,仿佛只是一个关心则乱的偶然。
他打开那精致的点心盒,露出里面码放整齐、色泽浅绿、造型雅致的绿豆糕。“芸香阁新出的方子,我记得你从小就好这一口,清甜不腻,最是润肺。”
“我盯着他们用了最好的脱皮绿豆和槐花蜜,你如今病着,吃这个最相宜。”
他拈起一小块,递到沐兮唇边,语气是哄劝,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期待:“来,尝一口。”
“小时候你病了,闹脾气不肯吃药,哪回不是我用这点心哄好的?”
沐兮看着近在咫尺的糕点,又抬眼望进沈知意那双专注得令人安心的眼睛。她没有过多迟疑,微微张口,就着他的手,极小地咬了一口。
糕体入口即化,清甜的豆香与微凉的蜜意瞬间在口中漫开,稍稍缓解了喉间的灼痛。
这熟悉的味道,勾连着太多被悉心呵护的往日回忆,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一瞬。
“怎么样?可还合口味?”
沈知意紧盯着她的表情,轻声问,指尖似乎无意地蹭过她的下唇瓣,拭去一点并不存在的碎屑。
沐兮没有躲闪,只是咽下糕点,低声道:“很好。谢谢知意哥哥费心”
声音里带着真实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份熟悉的依赖。
“跟我还需言谢?”
沈知意笑了,笑容温润满足,“看你肯吃东西,我才放心些”
他极其自然地接过何景几乎用砸的力道递来的水杯,自己先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递到沐兮唇边,“慢点喝”
沐兮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便轻轻推开。沈知意从善如流地放下杯子。
“外头风大雨大,你如今不比从前,沐家就剩你一个了”
他语气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有什么事,交给下头人去做,或者……让我来。”
“别总自己硬扛着,我看着心疼”
他的手极其自然地覆上她搁在锦被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动作熟稔而亲密。
沐兮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垂下眼睫,语气带着病中特有的倦怠与疏离:“不过是些小事,不劳知意哥哥挂心”
“我这身子,歇歇就好了”
她的默许,更像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一种在冰冷绝境中,对熟悉温度的短暂贪恋,尽管心底深处,那根警惕的弦始终紧绷。
“您可得快些好起来”他重复着,语气里的关切浓得化不开,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对她此刻全然依赖状态的隐秘满足。
“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离了您……可怎么成呢”
这话听着是忧心,细品之下,却更像是一种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的温柔暗示——唯有在他的羽翼之下,她才是安全的。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
从她蹒跚学步揪着老管家的衣角,到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沐家花园里穿梭。他始终在最近的距离,见证了她每一分美丽的绽放。
这经年累月的凝视,早已变质为一种深埋于恭敬外表下的、不容他人染指的贪婪。
他的渴望,并非浅薄的情欲,而是一种更为阴暗彻底的占有——要掌控她的一切,喜怒哀乐,安危秘密,乃至呼吸的空气。
他要成为她世界里唯一的那根支柱,哪怕那意味着她的世界必须缩小到只剩这四方庭院。
而沐兮,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照料,甚至习惯了这份略显逾矩的亲近。在家族倾覆、至亲尽失的冰冷绝望里,这份熟悉的、来自旧日的依赖,几乎成了她下意识抓住的浮木。
她阖着眼,呼吸平稳,仿佛沉沉睡去,对他那游移的指尖和探查的目光浑然未觉。
只有搭在锦被上那只苍白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陷入柔软的锦被之中,泄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源自潜意识深处的疲惫与抗拒。
她或许并未清晰意识到那触碰中暗藏的险恶,但身体的本能,却已先一步感到了那无声蔓延而来的束缚。
沈知意的嘴角,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成那副完美无缺的忧切模样。
界限,就是这样一点点模糊的。信任,就是这样一点点磨损的。直到最后,一切水到渠成。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对她此刻的温顺感到满意。他笑了笑,语气更加温和:“你总是这般要强”
“罢了,你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铺子里新到了一批苏杭的软缎,颜色极衬你,等你大好了,我来给你量尺寸,做几身新衣”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细致规划与不容拒绝的温柔,仿佛她的康复乃至往后生活,都已在他的蓝图中妥善安排。
他又细细嘱咐了几句“仔细静养”、“按时服药”的话,目光在她略显凌乱的枕边和紧闭的抽屉上若有似无地扫过,这才起身,对着面色紧绷的何景微一颔首,从容离去。
他走后,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清雅的淡香和他带来的、无形却无所不在的压力。
沐兮睁开眼望着帐顶,口中绿豆糕的清甜尚未散尽,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他轻轻拍过的手背。
那触感熟悉又令人困惑,带来一丝虚浮的暖意,却也让她心底那根弦,于无人处绷得更紧,铮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