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榕学了几日刺绣,便觉得不耐烦起来。
“一针一线,感觉比毛笔还难拿!”
她有些烦躁地嘟囔着:“这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干上十天半个月,就为了这么一小片布上,能有几根草,几朵花,实在是低效!”
樱桃笑道:“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才更显心意呀!您想啊,三爷操练回来,您送上做好的荷包,他一定高兴得很!”
林青榕撇撇嘴,“我凭什么得想着让他高兴,他想着让我高兴了吗?”
樱桃一脸疑惑:“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我……”
林青榕刚要说话,却听外头有人禀告,说是世子妃带着孩子过来了!
林青榕有些惊讶,“她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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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柔虽然不算什么坏心眼儿的人,但一直对她颇有不满。
虽然林青榕自认为,自己并未招惹过她。
但往日赵婉柔眼中的嫌弃和疏离,林青榕还是能看出来的。
因此,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有时出府回来,给大郎大姐带的泥人儿玩意儿,也都让丫鬟们去送,不给赵婉柔眼中添堵。
现在人已经到了。
林青榕便让人请她先去堂屋坐着,奉上茶水点心,自己则赶紧起来梳妆。
樱桃忍不住埋怨:“早就说了,就算三爷不在家,也还是每日要梳头的,您这样散着头发,衣裳也不好好穿,让人见了,会笑话的!”
“笑话就笑话吧!”林青榕把长发拢在脑后,吩咐道:“用簪子挽个即可,不用那么麻烦!就算她是世子妃,也是我嫂子,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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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梳理过后,林青榕从卧房出来,微微笑道:“大嫂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赵婉柔揽着两个孩子,坐在椅子上。
大郎倒是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大姐年纪小,天性烂漫,东瞅西看,见了茶几上的点心,伸手就想去拿。
赵婉柔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背上。
大姐赶紧收回手,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眼瞅着孩子马上要哭,林青榕赶紧唤樱桃过来。
“快!把前几日我带回来的风车拿出来,带大姐到外头玩去!”
樱桃一贯笑眯眯的,嘴巴又甜,很会哄小孩子欢心。
大姐拿了风车,眼泪瞬间就憋了回去,跟着樱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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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只剩下他们三人,石榴重新上了一盘点心。
林青榕往前头推了一下,“这里头没放油脂,若是大嫂不嫌弃,可以尝尝。”
赵婉柔脸皮微红,神色赧然:“弟妹误会了,我并非嫌你的点心不好,是大姐素来嘴馋,这毛病若是不改……”
“就算不改,又能如何呢?”林青榕笑得十分和气,“大姐是王府的姑娘,王爷嫡亲的孙女,还能缺了她吃的不成?”
赵婉柔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大郎幼时,我也不忌荤腥,他想吃什么,但凡我能做的,一定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来吃。我以为这般操心,一定能补了他先天的不足……
哦,弟妹有所不知,大郎生下来,就比一般的孩童小上许多,当时哭都哭不出来,好一通打,才隐约哭了两声。从一尺多长的孩童,长到如今这般,我可谓是殚精竭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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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大郎神情郁郁,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儿子拖累了母亲。养育之苦,非百死无以为报!”
林青榕赶紧把他拉起来。
“你母亲说这些,并非是让你愧疚的。养育之恩,的确要回报,但不用死啊活啊的!你快去,和你妹妹一道,玩乐一会儿。刚多大的年纪,脸上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似的,眼看着快和你祖父一样了!”
林青榕说着玩笑话,让石榴带大郎也出去。
但大郎不敢行动,只是抬眼看向赵婉柔。
赵婉柔叹了口气,挥挥手,“你且去吧。”
大郎这才躬身作揖,给她们二人行礼过后,才出了房门。
林青榕看着他的背影,叹道:“大郎这孩子,真是……果然是世子爷的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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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不露喜恶。
赵婉柔却当她是在夸赞,竟跟着点头:“在礼数上,这孩子从未出错。”
林青榕也不反驳她,只是顺着她的话头,又夸赞了几句。
赵婉柔得了脸面,神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大郎幼时,荤腥不忌,什么都吃。但也常年生病,有一次,也是家宴,只是啃了一条糟鹅腿,回去之后,便上吐下泻,连发了三日的高烧。
当时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请了不少大夫进府,都没能让大郎退烧。后来我在佛前长跪一夜,说若是能让大郎好起来,我甘愿一辈子吃素,回报神佛。”
林青榕视美食如性命。
听到赵婉柔发这样狠的誓言,脸都跟着僵住了。
“那什么……生病还是要吃药的!神佛不是不能信……但怎么说呢,许愿的人多,总要排队不是?”
“可我那日许了愿后,第二日,大郎竟然真的退了烧,也不再上吐下泻了。这样神迹,除了神佛之力,无法解释。因此,从那日起,我便不再沾一滴荤腥,只为我的孩子,能身体康健!”
“啊,这……”
林青榕虽不认同,也不愿反驳,毕竟一个母亲的心,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指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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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吃斋念佛,的确是功德无量。但大郎还是一个孩童,如何也吃斋念佛?还有大姐,她还那么小,要长身体,若是吃食上亏了嘴,恐怕……”
“我如何不知?但大郎病情凶险,我实在是怕了。我就这一个儿子,若是大郎有事,恐怕我要跟随他去了……”
赵婉柔说着,竟然埋头于锦帕中,哭了起来。
林青榕实在不知如何劝她。
只能待她湿透了一条锦帕后,把自己的解下,递了过去。
赵婉柔擦干眼泪,接着说道:“大郎生病之时,父王母妃对我颇为不满,虽然嘴上不说,但也的确埋怨我,没有照顾好大郎。而世子他又……”
赵婉柔说到一半,生生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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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世子曾放出狠话,“若是照顾不好孩子,这世子妃的位置,就让出来,让能贤德的人来做!”
虽然赵婉柔知道,她这个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不可能被休。
上头还有父母,世子也无权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大郎还在病中,世子当晚就纳了两个侍妾,说是要“以防万一,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赵婉柔心凉了大半,从此,依仗夫婿的心,是再也没有了!
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
毕竟她和世子,这么多年以来,已经十分默契。在外头表演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已是习惯。
如今,竟然在林青榕这里,差点儿说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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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柔赶紧收回心神,转而说起别的:“总之,我不敢再让大郎生病!大郎每次生病,揪心不说,我也愧对父王母妃的信任。外加上那时的大夫也说,孩子脾胃弱,少吃荤腥,慢慢将养,才是正道。因此,我便不让他们再碰荤腥。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他们好啊……”
林青榕彻底无语了。
见过对孩子溺爱的,也见过不管不顾的。
但这样又溺爱,又虐待的,实在少见!
“大嫂,我没有养育,本不该说。但《内经》有云,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各种食物,缺一不可。你不让他们沾染荤腥,他们血气不够充盈,随便吹吹风,就会生病……”
“你和全公公请来的大夫,说的竟是一模一样。”赵婉柔叹气,“而我竟然信了当年那个庸医的昏话,害了自己的孩子!”
赵婉柔施施然起身,走到林青榕面前,手扶腰侧,福身就拜。
林青榕吓了一跳,赶紧扶起她。
“大嫂,您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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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妹,今日我来,一是向你道谢。若不是你那日坚持诊脉,又拜托全公公延请名医,恐怕大郎的性命,早就不在了!”
“大嫂说的这是哪里话?就算不是当婶娘的,哪怕是个路过之人,见到一孩童性命堪忧,也会帮上一帮。”
赵婉柔叹了口气,又道:“你这般心胸,非我能及也!往日我竟嫌你出身不好,举止粗俗……”
也可以不说出来哈!林青榕哭笑不得。
“如今想来,我真真是蠢笨如猪!因此,我今日第二件事,就是向你致歉。往日种种,皆是我昏头昏脑,误会了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赵婉柔又屈身要拜,林青榕赶紧把她扶起来。
“行了行了,我也不生气。府上看不起我的人多了,也不多你一个!”
赵婉柔面上尴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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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榕却是拉着她的手,笑了起来:“大嫂,我说的话,您可能不爱听哈,但我的确是不生气的。虽然我嫁到王府来,但府上大部分人,于我而言,不是很重要。”
赵婉柔这辈子都活得有礼有面,从来未被人当众说一句,“不重要”。
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然不知如何接话。
林青榕却接着说道:“虽说现在住在一处,一大家子,看着亲密。但说句大逆不道的,王爷百年之后,世子承袭爵位,我和三爷,自然是要出府单过的。那时候,谁说过我两句难听话,谁看不起我,又能如何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没什么面子是必要挣的。”
赵婉柔十分惊讶,怔怔看着林青榕。
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般凉薄的话!
虽然亲戚们众多,也的确如她所言那样,各过各的日子。
但见了面,都是你好我好,恭维对方,十分礼貌!
这般直截了当,把真相说出来,恐怕也就这个“不懂规矩”的三弟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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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榕却依旧笑意绵绵:“大嫂,既然您吐露心迹,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我这辈子,就想着吃好喝好,若是三爷争气,我就跟他好好过日子,别的一概不想。
三爷不惦记世子的位置,我也不想当世子妃。因此,我们都不会去害大郎大姐,也不会害你们……
以后,只要大嫂不再疑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谁眼红,谁嫉妒,谁想取而代之,我就不多说了!
当年庸医是谁请的,我不知道。大嫂若是真为了孩子好,以后还是别拦着他们吃喝了!”
这番话说得简直惊世骇俗!
赵婉柔这样出身文脉世家的女子,断然不会这样直抒胸臆的。
但林青榕说了后,她低头凝神思索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
“三弟妹好厉害的一张嘴!我以前只以为,你这嘴惯会拍马,没想到呛起人来,也这般尖利!”
林青榕挑挑眉,笑道:“我就当大嫂这是在夸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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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柔却道:“并非讽你,这点我的确自愧不如。既然你直抒胸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儿性命,就是我的性命!因此,我已经着人去查,当年那庸医的医馆。虽然那庸医已经告老还乡,但当年医案还在。我让人取来,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她拍拍手,外头的小丫鬟拿着个包袱进来,放在桌上。
“那庸医多年诊脉开方,全都记录在此。虽然我不懂医术,但好在照顾孩子多年,也多少知道一些虎狼之药,是病弱之人的禁忌。但这里头,给兰夫人开的药方,有不少药,常年服用,定是会伤及根本的!”
林青榕沉下脸来,目光不愉。
赵婉柔叹道:“大郎之前的药方,我也找人看过了,虽说药效不大,但也查不出端倪。不过兰夫人的药方,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你送来为好。你能偷偷给兰夫人治病,可见,兰夫人在你心中,并非我们这样‘不重要’的人。因此,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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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婉柔不说,林青榕也知道真相。
兰夫人多年缠绵病榻,绝不是她自己的问题。
只是她没有证据,不能乱咬别人。
没想到赵婉柔倒是利落,已经把医案找出来了!
她看向赵婉柔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
“你莫要这样看我,我父亲当年与太医院首座,也是挚友。总归有些人脉,拿到这些,比你方便。”
赵婉柔说完,也不再逗留,起身告辞。
“今日也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弟妹,我知道,咱们不是一路人。不过无论亲疏,以后我都不会再疑你。你救大郎一命,若是有朝一日,需要我帮助的,我一定鼎力相助!”
赵婉柔说完,就带着大郎和大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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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进屋,啧啧惊叹。
“我在门口守着,听您说的那些话,都觉得害怕!万一世子妃生气,跑到王爷王妃那里,告上一状,该如何是好?
“不会!”
林青榕轻轻摇头,“她这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小读圣贤书读多了,脑子没那么灵光,不屑于去告我刁状!甚至在背后说我坏话,都要慎独自省,就怕污了德行。”
“可是,就算跟世子妃不亲,也不必真说出来。面子上客客气气不好吗?您惯会哄人,哄她几句就是了!”
林青榕笑着捏捏她的脸。
“我宁愿哄你,也不想哄她!放心吧,她不会生气的!世子妃心地不坏,人也算真诚,越是真诚,我越不能跟她打哈哈,绕着弯子说话!这样说开了,反而是好事,以后谁也不用疑谁心里有私,不是吗?”
樱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着桌上的包袱,问道:“那这些医案怎么办?”
林青榕想了一下,“放在三爷书房里,找个不起眼的地方,以后,总归是用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