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第二个小太监那尖利慌乱的禀报声,还在殿宇的横梁间回荡。
“都哭着喊着……要为国捐款!”
楚威端坐在龙椅上,身体纹丝不动,唯有袖袍下的手指,死死地捏着紫檀木的扶手,心中飘荡着一句话。
“这群‘忠臣’,真是忠君爱国啊!”
池文博还跪在地上,听到这话,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动,看向殿门方向。
那布满血丝的眼中,竟闪过一丝诡异的庆幸,心里幸灾乐祸的欢呼道:
“不是我一个。”
“太好了,不是我一个。”
“陛下?”
王德福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他看着楚威那毫无血色的脸,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暗自揣摩起来: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满朝文武幡然醒悟,踊跃捐输,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怎么陛下的表情,比国库被搬空了还难看?”
楚威没有理会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
“宣他们……进来。”
很快,殿门外便响起了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仿佛是得到了某种赦免,十几位平日里注重仪态、威严满满的朝廷大员,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他们一个个衣衫不整,官帽歪斜,脸上挂着泪痕,表情悲痛欲绝,活像是家里办丧事。
难怪通禀的小太监,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为首的礼部尚书张庭一个踉跄,直接扑倒在地,也不站起来,跪趴着向前,昂着头就开始嚎啕大哭道:
“陛下!臣有罪啊!”
“臣身为礼部尚书,掌管教化,却不知廉耻,只顾自家私财,忘了陛下为国库日夜忧心!”
“臣……臣不是人啊!”
吏部侍郎孙培紧随其后,跪行几步,声泪俱下道:
“陛下!臣也来请罪了!”
“臣愿捐出家产四十万两,良田三千亩!”
“只求能为陛下分忧,为北境将士尽一份绵薄之力!”
“否则臣寝食难安,愧对圣恩啊!”
“还有臣!”
“臣愿捐五十万两!”
“陛下,臣愿捐出城南别院三座!”
一时间,整个养心殿变成了大型“自省”现场。
不,是“比孝”现场。
一个个朝廷重臣,哭得比死了亲爹还伤心。
争着抢着报出自己要捐献的家产。
仿佛谁捐得少了,就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王德福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凑到楚威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激动到变调的语气说道:
“陛下,您看!您看呐!众位大人都被九殿下的赤诚孝心所感召。”
“这是……这是咱们大夏百年未有之盛事啊!”
楚威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盛事?
他看着底下那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只觉得那不是忠臣,那是一群被恶鬼追赶的羔羊。
而那个驱赶恶鬼的人,是他的亲儿子。
池文博看着这群人的狼狈模样,顿时来了精神。
腿不抖了,浑身也有劲儿了。
不用圣上下令,他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捧着那本【孝心捐册】,面无表情地走到礼部尚书张庭面前。
“张大人,请吧。”
张庭抬起泪眼,看着那本册子,身体猛地一颤。
他接过笔,手抖得写出来的字都变了形。
写完,池文博麻溜的从怀里拿出一方印泥。
张庭看着那方印泥,嘴角抽搐,实在是没想到,户部尚书会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不过,他认命地伸出手指,沾染了印泥后,在册子上狠狠按下。
那鲜红的指印,像一朵开在册子上的血色梅花。
接下来,【孝心捐册】开始了它的旅程。
它被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
吏部侍郎孙培、大理寺卿赵全、太常寺卿李牧……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惊人的数字和一抹刺目的鲜红。
整个养心殿,只剩下官员们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和毛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楚威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
他看着那本册子上的名字越来越多,上面的血手印越来越密。
他知道,这上面签下的不是捐款数额,而是他这个皇帝被架空的证明。
这些人,从今天起,心里敬畏的将不再是他这个大夏皇帝。
而是那个远在听雨园,却手握满朝堂贵罪证和生死的,他的九儿子。
这么多大人“献上忠心”,陛下却一言不发,瞧着像是神游物外,这总得有所表示吧?
王德福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陛下,您……您说句话呀?”
楚威深吸一口气,从那极致的荒诞与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属于皇帝的本能。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
“众……众爱卿,平身。”
“你们的忠心,朕……都看到了。”
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像在吞刀子,浑身难受。
“国库因诸位爱卿而充盈,北境军饷无忧,此乃我大夏之幸,社稷之福!”
“朕,心甚慰!”
听到这话,底下跪着的官员们非但没有感到荣幸,反而哭得更凶了。
陛下越是“欣慰”,他们心里就越是发毛。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黄昏。
当最后一位大人在【孝心捐册】上按下手印后,整个册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
池文博颤抖着双手,将这本汇集了京城半数高官财富和恐惧的册子,重新呈递到御案之上。
“陛下……共计,白银五百三十万两,良田庄园折合银两约九十万两,总计……六百二十万两。”
六百二十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大夏国库将近一年半的收入。
就这么一个下午,被他那个“孝顺”儿子,给“凑”齐了。
“好,好啊……”
楚威看着那本册子,嘴里说着好,眼神却透露着寒芒。
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至极道:
“池爱卿,你拿着这本册子,即刻去清点入库,一刻也不得耽误。”
“都……退下吧。”
“是,臣……遵旨。”
官员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养心殿。
偌大的殿宇,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楚威颓然靠坐在龙椅上,刚才的威严消失不见,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盯着那空荡荡的大殿,许久,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呵呵……呵呵呵……”
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听得一旁的王德福毛骨悚然,连忙关切道:
“陛下……您这是......”
楚威只是缓缓抬起手,打断他,随后指着殿门的方向,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问道:
“王德福,你说……朕的这帮忠臣,明天上朝,还会跪朕吗?”
王德福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贴地,身体抖如筛糠,想也不想的回答道:
“陛下!您是天子!他们自然是跪您的!”
“是吗?”
楚威喃喃自语,他缓缓闭上眼,语调陡然严肃道:
“传朕旨意,今夜起,皇宫禁卫,翻倍。”
“朕的寝宫外,再加派两队大内密探,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停顿了一下,再次睁开眼时,那双龙目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警惕道:
“王德福,今晚,你睡在朕的龙榻旁。”
“但凡有半点声响,立刻叫醒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