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就像是从这片焦黑的废墟里,自己重新长出来的一样。
时川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根高压电线在耳边炸开了。他整个人,像是被人从身后猛地揪住了后领,心里头有一块地方空得可怕,仿佛有风正从他的后脑勺往里灌,吹得他指尖阵阵发麻。
它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回事。
它怎么……又出现了。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今天上午,他就蹲在这个一模一样的位置,亲眼看着那张画布被火舌吞噬,变得焦黑、卷曲,最后化成一堆灰烬,顺着地板的缝隙被风吹走,连个完整的轮廓都不剩。
可现在,它就这么好端端地、完好无损地竖在那里,像是有人把它从时间的长河里硬生生拽了回来,又悄无声息地,重新放在了这个最显眼的地方。
屋子里的空气,也在这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焦糊味像是藏在了墙壁的每一道裂缝里,怎么也散不尽,又混着某种说不清的、潮湿的霉味。偶尔有风从那扇破掉的窗户缝里灌进来,拂过那幅画的表面,带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灰尘。时川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画布在微风里发出的、那种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像是谁正用指甲,一下一下地,轻轻挠着他的神经。
“时川,怎么了?”
砚雪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也跟着放软了:“还好……还好这幅画没事。”
时川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敢让她看见自己此刻那副一定很僵硬的表情。他的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他只能含糊地应着:“哦……没事,没事。”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幅画,绝不应该还在这里。
可砚雪的眼神是真心的。她显然没有看出来这里面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她甚至带着一点近乎孩子气的庆幸,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那冰凉的画框,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珍贵又易碎的宝物。
“太好了,这幅画还在。刚才还在跟南枝小姐说呢,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幅,没想到……还能留住。”
“那真是……太幸运了。”南枝也在旁边点头附和,神情看起来也不像有假。她低头将手里那张未包装完的画作护好,顺口和砚雪聊起了这批画作的前期创作。
砚雪也耐心地给她讲,时不时还会指着墙角那些残留的、被水浸过的草稿纸,说起那年洛笛在镜子湖边画下这些孩子时的点滴细节。
只有时川,像是被这场大火丢在了另一条错误的时间线上。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下意识地来回摩挲。心里五味杂陈,像一锅煮沸了的、无人看管的五谷杂粮粥,不停地翻滚着,黏稠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心里止不住地打鼓——
为什么它还在?是有人在自己离开后,重新挂上了一幅一模一样的?还是……它根本就没被烧掉?
可是,不对,明明早上连灰都散干净了啊,明明是他亲眼看见的啊……
思绪像一团团疯长的水草,缠住了他的脚踝,越是想挣扎,就缠得越紧。
他用后脑勺贴了一下冰凉的、带着烟熏味的墙皮,想让自己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结果,手指却在口袋里碰到了一块硬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他愣了一下,摸出来,是今天早上思琪匆匆塞给他的那张卡片,边角已经被他无意识地捏得有些卷了。
上面是思琪的名字,和一串干净利落的号码。
白底黑字,在傍晚这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低头看着这张小小的卡片,脑子里那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念头,忽然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像没拧紧的水龙头,怎么关都关不住。
思琪……
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她,是另一个知道这幅画曾经“消失”过的人。
除非,是自己疯了。否则,这件事一定有问题。而这条唯一的线索,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憋着了。
他掏出手机,指尖因为过度的用力而有些发白。屏幕的光标在输入框里闪了几下,他反复地删改,又重新打回来,最后,只是简单地敲下了几个字:
——那幅画又回来了。
发送键被点下去,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消息出去了。
他盯着屏幕,心跳却没因为这句短得可怜的短信而平静下来。他甚至能想象到,思琪收到这句话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是会皱起眉头,还是会像早上那样,什么都不多问,只是淡淡地应一声,然后又一个人跑来这个诡异的小屋。
他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眼前的画面却依旧没有散开。
他知道,不能让砚雪和南枝知道太多——至少现在不行。
身后,砚雪和南枝还在聊着那些画的细节,声音细细碎碎地传过来,像是从隔了一层厚厚玻璃的世界里冒出来的,显得那么不真实。
时川把手机收回兜里,重新抬起头,看向这间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小屋。
墙角堆着没烧完的木质画框,地板的缝隙里夹着被水泡过的、湿漉漉的灰尘。
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屋子更深处走去。脚踩在焦黑的地板上,发出干涩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没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被画布上那十二双眼睛从后颈咬住,带着他,狠狠地拽进那些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诡异的梦里。
但他知道,思琪一定会看见这条短信。
然后,也许,这一切才会真正开始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