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池化不开的浓墨。
许童坐在母亲旧公寓的沙发上，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块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有熟悉的、淡淡的樟脑丸和旧书报的味道。
这个味道，曾是她整个青春期的背景音，是她避风的港湾。
可现在，这味道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里一扇早已生锈的、她不愿再触碰的门。
思绪，被猛地拽回了四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
“童童！快！下来一下！急事！”
陈婉婷的电话打来时，许童正穿着家居服，在给欣欣准备下午的水果泥。电话那头的声音火急火燎，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焦灼。
许童穿上拖鞋就往电梯口跑，心里嘀咕着婉婷今天找她这么急到底啥事。电梯从十八楼缓缓下降，每一层都似乎有人按停，急得她直跺脚。
终于到达一楼，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许童一眼就看见陈婉婷站在大厅里，手指绞在一起，神色不安。
“啥事啊？”许童快步走上前。
陈婉婷一把将她拉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我今天有个从常州过来的朋友，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吃个饭。”
“什么朋友啊？”许童诧异地打量着她。陈婉婷今天穿了一条很显身材的吊带裙，化着精致的妆，和平时在家带孩子的样子判若两人。看着她的神情，许童好像读懂了什么，“你不怕建川知道杀了你？”
陈婉婷愣了一下，眼神闪烁：“所以才找你陪我去嘛。”
“这样合适吗婉婷？你都是已经是当妈的人了。”许童皱眉，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陈婉婷拉着许童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就一次，童童，就帮我这一次。建川在公司，我就出去两小时，吃个饭就回来。”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
许童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网络游戏认识的？”
陈婉婷的脸颊飞上一抹红晕，点了点头。林建川那人控制欲强是出了名的，结婚后几乎不让婉婷单独见朋友，更别说男性朋友了。
“是男的？”许童轻声问。
陈婉婷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少女般的、不顾一切的恳求：“他正好来出差，就想见个面吃个饭。你要不陪我去，建川知道了更说不清。”
“你知道这也不合适，要是建川——”
“好吧，”看着陈婉婷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许童最终还是心软了，“就吃个饭，速战速决。”
陈婉婷顿时眉开眼笑，挽住许童的胳膊：“太好了！谢谢你童童！就在转角那家新开的粤菜馆，六点半。”
许童看了眼手表，已经六点十分了：“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这样子太随便了。”
“别！”陈婉婷急忙拉住她，“就这样的休闲装正好，显得像是偶然遇到的。你先去餐厅找个位置，我回家拿个包，马上来。”
许童无奈地摇摇头，朝餐厅方向走去。刚落座不久，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婉婷发来的消息：“包间‘碧玉’，直接进来吧。”
许童有点意外，原本以为只是在大厅散座，没想到还订了包间。她跟着服务员走到“碧玉”门口，推开门，愣住了。
包间里的男人，看上去比陈婉婷还小，个子不高，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餐具，中央是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阵仗，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朋友见面。
许童转身，看见陈婉婷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娇羞和得意的表情。
许童立刻明白，他们俩的关系，绝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
“婉婷，这太冒险了。要是建川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陈婉婷走进来，语气坚定，“我安排得很妥当。”
她走到那个男人左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对许童介绍道：“我来介绍下，这个是我的闺蜜许童。这位是我的游戏好友，他叫缪世杰。”
缪世杰站起身，有些拘谨地伸出右手，礼貌性地握了握许童的手：“你好，常听婉婷提起你，许小姐，气质不凡。”
“谢谢。”许童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在为一个有夫之妇的约会打掩护！
正当此时，陈婉婷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顿时煞白。
“是建川。”她小声说，手指微微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还心虚地按下了免提键：“喂，老公？”
“你在哪儿？”林建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冷硬如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质问。
“在……在转角那家新开的粤菜馆，和几个客户小聚一下。”陈婉婷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但那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许童感觉包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她甚至能听到缪世杰紧张的吞咽声。
“你跟谁一起吃饭？”林建川的声音更冷了。
“是我啊建川，婉婷和我一起。”许童感觉一阵恶心，但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她到底在做什么？这都是些什么破事！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林建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直截了当地问：“许童怎么会在那儿？”
陈婉婷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答。许童示意她把手机给自己。
“建川，是我，许童。”许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真巧啊，我来这儿吃饭，正好碰到婉婷，就一起坐了。”
“哦，”林建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好好，那你们吃，吃完早点回去。”
电话挂断后，陈婉婷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
许童懒得再看她那副样子，直截了当地问了陈婉婷：“你们俩是情侣关系吗？”
缪世杰瞬间惊愕，怯怯地说了句：“被你看出来了。”
“傻子都能看出来。”许童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差不多了，我得先走了，祝你们俩用餐愉快。”
许童站起身来，这顿饭她一口也咽不下。
陈婉婷跟着许童到了门口，还想挽她的手臂：“替我保密。”
“你好自为之吧。”许童甩开她的手，“今后这样的事情别让我掺和，希望你能理性处理家庭问题。”
她好言相劝，转身便离开了那间充斥着谎言和荷尔蒙的酒楼。
……
记忆的潮水退去。
许童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
她曾经，就是这么愚蠢。
把陈婉婷当成最好的闺蜜，一次又一次地为她的谎言和出轨买单，最后，却被她亲手推下了地狱。
“叮——”
手机屏幕亮起，是阎可妮发来的消息。
【他出发了。】
许童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城市苏醒的微光。
董宇。
游戏，该进入下一幕了。
你，准备好了吗？
……
保时捷像一头黑色的、受伤的野兽，在清晨空旷的环城高速上疯狂咆哮。
董宇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手背上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呈现出一种狰狞的暗红色。
他一夜没睡。
那张所谓的“尸检照片”，像一道魔咒，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
那只手，那道疤，那个冰冷的、写着“许童”二字的身份牌。
还有侦探转述的，老法医的话。
“被活活冻死、饿死的……”
这句话，像无数只食尸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不欲生。
他不敢相信，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不！
不可能！
这一定是Evelyn Lin的阴谋！
她伪造了这一切，就是为了摧毁他的意志，让他崩溃！
他死死踩着油门，车速已经飙到了一百八十码。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他要去见那个老法医。
他要亲眼看到那份dNA样本，亲眼看着它和许童留下的东西做比对。
他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把他从这个疯狂的地狱里解脱出来的，确切的答案。
一个小时后，保时捷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轮胎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划出两道黑色的印记，停在了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废弃工厂前。
第十三号废弃工厂。
董宇看着那扇已经摇摇欲坠的铁门，和墙壁上大片剥落的油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个地方……
他来过。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他看到了那滩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和那封打印的、冰冷的遗书。
交易地点，为什么会约在这里？
巧合？
还是……那个女人故意的？
董宇推开车门，双腿有些发软。
十一月的风，带着工业废墟特有的、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刮在他脸上，像刀子一样。
他裹紧了风衣，一步步，走向那座像巨兽骸骨一样的工厂。
“吱呀——”
他推开铁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工厂内部，空旷得像一座被遗忘的教堂。阳光从屋顶破损的窟窿里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的尘埃在飞舞。
一个佝偻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工厂中央。
“你就是董先生？”
那人转过身，是一张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与外表不符的精明。
“东西呢？”董宇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得厉害。
“董先生真是个爽快人。”老法医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拍了拍，“东西都在这里。原始的尸检报告，入库记录，还有……”
他愣了会，从口袋里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用密封袋装着的玻璃试管。
试管里，是一小撮头发。
“……死者身上提取的，最完整的毛囊样本。”
董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根试管上。
“钱呢？”老法医问。
董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扔了过去。
“里面一百万。密码六个零。”
老法医接住卡，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把文件袋和试管放在旁边一个满是灰尘的油桶上。
“董先生，合作愉快。”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董宇叫住他，“我要你，现在，就在这里，给我做dNA比对。”
老法医愣住了。
“董先生，您开什么玩笑？这里连电都没有，我上哪给您做比对去？”
“我带来了。”
董宇转身，回到车上，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巨大的银色手提箱。
他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一套便携式的、最顶尖的dNA快速检测设备。旁边，还有一个大功率的移动电源。
“做。”董宇的眼神，像一头濒死的狼，“现在，立刻。”
老法医看着那套设备，又看了看董宇那张疯狂的脸，知道自己今天不照做，恐怕走不出这扇门。
他叹了口气，戴上白手套。
“您需要提供一个比对样本。”
董宇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同样用密封袋装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梳子。
许童用过的梳子。
上面，还缠绕着几根她的长发。
这是他这三年来，唯一保留的，关于她的私人物品。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老法医接过梳子，熟练地取下头发，然后又打开了那个装着“尸体”毛发的试管。
他将两个样本，分别放入了检测仪的凹槽里。
仪器发出了轻微的、嗡嗡的运转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董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他只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每一秒，都是煎熬。
十分钟后。
仪器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屏幕上，弹出了一个窗口。
两组复杂的dNA序列图谱，并排排列着。
在图谱的下方，一行鲜红的、加粗的结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董宇的眼球上。
【比对样本相似度：99.9999%】
【结论：认定为同一来源】
轰——！
董宇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世界，在他眼前，开始旋转，崩塌。
他向后退了两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然后，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倒在地。
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那具被冻死、饿死的尸体，真的是许童……
他的许童，真的，已经死了……
她真的死了吗？别死童童，你回来吧！
董宇痛恨自己曾经耳根子软，才上了陈婉婷的当。
那……
Evelyn Lin是谁？
一个幽灵？一个魔鬼？
一个顶着他亡妻的灵魂，回来向他索命的……怪物？
“董先生？董先生？”老法医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模糊。
董宇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坐在地上，捂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甚至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从油桶上滑落，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一张A4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董宇的面前。
是那份尸检报告。
死因那一栏，用打印的宋体，清晰地写着。
【死因：低温症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
【死亡时间：三年前，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
十一月二十三日……
董宇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天……
那天是他的生日。
是他和陈婉婷，在别墅里，开了盛大的派对，庆祝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
“呕——”
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撕裂了，搅成了碎片。
就在他精神和身体都濒临崩溃的边缘时。
一个声音，一个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从工厂深处的阴影里，幽幽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轻，很柔，像情人间最亲密的呢喃。
却带着地狱最深处的寒意。
“董宇。”
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阴影里，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身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是Evelyn Lin。
董宇死死地盯着她，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他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摧毁他所有理智和防线的，天罗地网。
他不是输给了商业对手。
他是输给了，他亲手制造出来的，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杀了你？”
许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dEZhI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的恨意。
“那太便宜你了。”
她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倒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要你，清醒地，活着。”
“我要你，亲眼看着，你费尽心机得到的一切，是怎么一点一点，化为乌有的。”
“我要你，每天晚上，都梦到你老婆死了的样子。
“我要你，用你的后半生，来为你犯下的罪，忏悔。”
她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手背上那道还在流血的伤口。
“疼吗？”
她轻声问。
说完，她站起身，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九爷。她淡淡开口
工厂的阴影里，走出了十几个穿着黑西装的彪形大汉。
为首的，正是金鼎会所的九爷。
他恭敬地对许童鞠了一躬。
“林少。”
许童，不，Evelyn Lin，转身，向着工厂外那片刺目的阳光走去。
回去再说
董宇看着远去背影，心像被割裂似的疼，是你吗？是不是你？
童童我错了，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