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汴京城的宵禁鼓声早已敲过,平日里这个时辰,便是连最大胆的更夫,也只会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打盹。
但今夜,一道由火把和铁靴组成的钢铁洪流,正以一种与静谧古都格格不入的狂暴姿态,悍然撕裂了西城的宁静。
工部员外郎府的总管,钱大忠,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脸上的表情比马屁股还黑。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自家老爷反复捶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损伤。
就在半个时辰前,那几位汴京杏林界的顶级大拿、太医局的扛把子们,还正排着队进行“甩锅大赛”。
他们一个个引经据典,从《黄帝内经》扯到《神农本草》,核心思想高度统一:令公子这波……不是我们技术不行,是他的号练废了,建议删号重练,下辈子注意点。
钱总管当时已经准备好草拟讣告,顺便思考明天府里挂白绫要用几尺布了。
结果下一秒,一个名叫二狗的愣头青,就带来了一个堪比“地摊文学”的离奇故事——西城有个怪医,能用绣花针把人肉缝起来!
缝……起来?
钱总管活了五十多年,听过说书的讲神仙妖魔,听过走卒贩夫吹牛侃大山,但这种操作,他真是闻所未闻。
这玩意儿听起来,与其说是医术,不如说是皇城司的最新酷刑研发成果。
可偏偏,他家那个一辈子信奉“格物致知”、严谨到近乎刻板的老爷,就像是被传销组织洗了脑一样,当场就信了!
“就算是绑,也得给我绑来!”
老爷的这句话,还在钱总管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输光了裤衩的赌徒式的癫狂。
于是,本该处理后事的钱总管,现在成了“绑匪头子”,带着一队府里的护卫,气势汹汹地踏上了寻找这位“缝肉奇人”的征途。
“二狗!你小子给我过来!”钱总管在马上吼道。
那个引发了这场闹剧的小厮二狗,此刻正被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地“保护”在队伍中间,小脸煞白,两条腿抖得像是在打摆子。
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一次普通的道听途说,竟然能升级成如此大规模的“午夜行动”。
“总……总管,小的在。”二狗连滚带爬地凑到马前。
“你确定是城西的甜水巷?要是敢诓骗老爷和我们,我让你知道知道,府里的家法有多少种写法!”钱总管恶狠狠地威胁道。
“确定!小的拿人头担保!”二狗哭丧着脸,“就是甜水巷最里头那家,门口有棵歪脖子槐树的独门独院!街坊们都说,那院子刚换了主人,是个姓苏的年轻官人,脾气古怪得很,谁去求医都吃闭门羹!”
脾气古怪?
不轻易见人?
钱总管冷哼一声,心里的怀疑又加重了几分。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江湖骗子故弄玄虚的标准套路?
先把自己包装成世外高人,然后就好坐地起价了。
但他没得选,老爷已经下了死命令,别说是个脾气古怪的医生,就算里面住的是个会喷火的妖怪,今天也得把它请回去给公子“会诊”!
“都给我精神点!”钱总管回头对护卫们吼道,“到了地方,把院子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记住,咱们是‘请’,礼数要做足,但要是对方不识抬举……哼,那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以礼服人’!”
“是!”护卫们轰然应诺,手中的朴刀在火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
与此同时,甜水巷,歪脖子槐树下的那座小院里。
一片岁月静好,与外界的兵荒马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哲,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外科大神,此刻正非常没有形象地瘫在一张他亲手设计的“逍遥椅”上。
院子里,晚风习习,送来淡淡的花香。
管家苏福,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晶莹剔透的冰镇绿豆汤走过来。
“官人,您要的解暑汤。”
苏哲眯着眼,接过白瓷碗,感受着那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满足地长叹一声。
“小日子,就得这么过啊……”
他抿了一口,冰凉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夏夜最后一丝烦闷。
他晃着逍遥椅,看着天上的星星,感觉自己的人生目标已经实现了百分之六十。
有房,有钱,有忠心耿耿的仆人,不用挤早高峰,没有KpI压力,更没有那没完没了的手术和论文。
“这才是生活,以前那只能叫‘活着’。”苏哲感慨道。
“官人说的是。”苏福憨厚地笑着,挠了挠头,“只是……官人,咱们真的就这么一直闲着?前几天,隔壁巷子的李屠户,切肉时伤了手,想来求您给缝缝,您也让小的给拒了。还有南街的布庄老板,说是得了‘对口疮’(颈部痈肿),捧着十贯钱来,您连门都没让他进。”
苏福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自家官人那一手起死回生的缝合本事,简直是神仙手段,开个医馆,不出三年,必定能富甲一方,名扬天下。
可官人偏偏像是把这本事当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整天藏着掖着,奉行“三不”原则:不承认、不接待、不负责。
苏哲闻言,睁开眼,用一种看“傻白甜”的眼神看着苏福,语重心长地进行“企业文化”再培训。
“苏福啊,你得明白,咱们的定位是什么?”
“是……是隐居的富家翁?”苏福试探着回答。
“对!”苏哲打了个响指,“我们的核心KpI,是‘清净’和‘安逸’!你说的那些,叫什么?那叫‘业务’!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今天来个切伤手的,明天就可能来个断了腿的,后天没准就有人抬个肚子被捅穿的过来……那咱们这院子,成什么了?成三甲医院急诊科了!我还过不过日子了?”
他太清楚医疗这行的麻烦了。
治好了,是理所当然;
治不好,甚至只是恢复得慢了点,都可能引来无尽的纠纷。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米虫,享受大宋朝的田园风光,而不是重操旧业,把自己搞得比996还累。
“记住了,咱们家的第一原则,”苏哲竖起一根手指,“坚决否认我会医术,我只是个爱好格物的手艺人。”
“那……万一碰上非要找上门的呢?”苏福还是有点担心。
“那就启动第二原则,”苏哲懒洋洋地挥挥手,“关门,放狗……哦,咱们没狗,那就关门,让苏福你去把他们骂走。”
苏福:“……”
就在主仆二人进行着这番“反医疗动员”时,院门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擂门声。
“咚!咚!咚!”
那声音又响又横,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势,把院子里逍遥椅上的苏哲震得一个激灵,差点从躺平模式弹射起来。
苏福脸色一变,立刻道:“官人,您先歇着,小的去看看。”
苏哲皱起了眉头,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动静,可不像是一般求医的。
普通百姓求人办事,敲门都是小心翼翼的,这架势,倒像是来抄家的。
苏福快步走到院门后,清了清嗓子,按照苏哲教的流程,隔着门板问道:“谁啊?天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门外,一个阴冷而沉稳的声音响起:“我等乃工部员外郎王大人府上的下人,奉命前来,特为寻访一位苏神医!还请开门一见!”
“工部员外郎?”苏福吓了一跳,这可是朝廷命官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苏哲,苏哲对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苏福定了定神,硬着头皮按照“剧本”回答:“各位大人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苏神医,只有一位姓苏的闲人,你们怕是听信了什么谣言!”
门外沉默了片刻。
钱总管的耐心,在听到这句标准的话术后,瞬间消耗殆尽。
谣言?
整个汴京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现在唯一的希望,你跟我说是谣言?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钱总管对着身后的护卫一挥手,“别敲了,给我撞!”
“是!”
两名身强力壮的护卫得令,后退几步,扛起一根临时拆下来的栅栏木,对着那扇并不算厚实的院门,发起了冲锋!
“咣当!”一声巨响!
门闩应声断裂,两扇院门猛地向内敞开。
苏福吓得连连后退,只见门外火光冲天,数十名手持兵刃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身穿锦袍、面色阴沉的中年人,如潮水般涌了进来,瞬间就将这个清净的小院塞得满满当当。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那点“岁月静好”的氛围,顷刻间被撕得粉碎。
苏哲从逍遥椅上站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麻烦,终究还是主动找上了门。
钱总管的目光如鹰隼般,瞬间就锁定了院中那个唯一保持着镇定、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你,就是那个会缝合之术的苏哲?”钱总管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苏哲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点困惑和无辜的微笑。
“这位大人,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苏哲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在下苏哲,一介布衣,平日里就喜欢看看书,研究点木工活,‘神医’二字,实在愧不敢当。你们说的什么缝合之术,我更是闻所未闻。”
他的表演堪称影帝级别,把一个被无辜卷入事件的普通市民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这种权贵子弟的要命重伤,谁碰谁死。
治好了,从此不得安宁,被当成战略物资;
治不好,脑袋直接搬家。
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送命题。
所以,唯一的正确答案就是——打死不认!
钱总管看着苏哲那张真诚到过分的脸,一时间也有些迷惑。
难道……真的找错了?
可就在这时,被护卫们簇拥着的二狗,伸长了脖子,一眼就看到了苏哲晾在院子角落里的一排“特殊工具”——几根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尖锐的绣花针,还有旁边一个瓦罐里,用高度酒浸泡着的、半透明的蚕丝线。
这些东西,和他在张木匠家听到的描述,一模一样!
“总管!就是他!没错!”二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苏哲大喊,“小的听张木匠的婆娘说过,那个怪医用的针,就跟绣花针一样细!用的线,比头发丝还韧!您看!就晾在那儿呢!”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角落。
苏哲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猪队友!
哦不,是敌方的神助攻!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方便随手晾晒的“手术耗材”,竟然成了铁证!
钱总管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苏哲,冷笑道:“苏先生,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