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那份惊世骇俗的招兵告示,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麟州大营这潭死水里,激起的不是寻常浪花,而是混合着满头问号的漩涡。
告示一贴出来,不过半个时辰,那块平日里除了军法条令外无人问津的布告栏前,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
“啥玩意儿?绝对服从命令?这条俺懂,当兵吃粮嘛。可这后面几条是啥名堂?”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好不容易挤到前排,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把告示上的字逐一认了一遍,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匪夷所思地问旁边的人,“俺老李上阵,向来都是第一个往前冲,号令没下俺就敢跟西夏人拼刀子,这算不算……不听话?是不是第一个就要被刷下来?”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兵卒深有同感地应和道,“你看这第二条,贪财的优先?我的乖乖,咱们当兵不就是为了军饷和赏钱嘛,谁不盼着多拿点?但这能这么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说?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伙儿,咱们神机营招的都是一群财迷心窍的?”
“最离谱的是还要识字!还要会算数!”另一个秀才出身、后来投笔从戎的士兵挤了进来,指着告示摇头晃脑,一脸的痛心疾首,“我等读书人,投笔从戎本就是为保家卫国,如今选兵,不看勇武,不看胆气,反倒看谁更听话,谁更爱钱……简直、简直是……”
他“简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告示最底下,那一行用斗大的墨字写着的小注:凡入选神机营者,军饷翻倍,战功赏钱另算,现场结算,上不封顶!
“咳……简直是……是为我等量身定做的天大机遇啊!”那秀才兵话锋一转,仿佛川剧变脸,刚才的痛心疾首瞬间变成了相见恨晚。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衣衫,昂首挺胸地对着旁边负责登记的沈瑞一拱手,说道:“这位将军,在下路通,略通文墨,会算百数。平生最重规矩,令行禁止乃我辈本分!且家有八十老母,嗷嗷待哺,对钱财……咳,对军饷,那是相当看重!您看我可还符合?”
负责招兵登记的正是沈瑞。
此刻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条长凳后,面前摆着张简陋的木桌,手里那把心爱的算盘被他打得噼里啪啦山响,脸上那笑容,简直比看到失散多年的亲爹还要灿烂。
听到有人报名,他抬起头,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那秀才兵,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看你这小身板,文质彬彬,就不像那种不听指挥瞎冲的愣头青。来,在这儿按个手印。识字是吧?好,自己名字写边上,工整点。至于听不听话,爱不爱财,苏马帅说了,这事儿不用你说,他亲自面试,看一眼就知道!”
沈瑞的话更是让周围的士兵们炸开了锅。
一时间,整个麟州大营的画风都发生了诡异的扭转。
平日里以吹嘘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如何勇猛为荣的刺头们,现在都蔫了,生怕被贴上“不服管教”的标签;
而那些平时脑子活络、会盘算自己那点军饷、懂得看眼色行事的“机灵鬼”们,反倒成了香饽饽,一个个挺胸抬头地往招兵处挤,仿佛自己才是大宋军队未来的希望。
几天后,
校场之上,一千名“新兵蛋子”歪歪扭扭地站着,队列稀稀拉拉,松松垮垮,怎么看都像是一群临时凑起来的民夫,毫无精锐之师的模样。
有瘦得像麻杆的,有矮得像冬瓜的,还有几个贼眉鼠眼、一看就精于计算的,正小声跟旁边的人讨论着军饷翻倍后每个月能多买几斤肉。
周勇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面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嘴角已经抽搐得快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扭头看向旁边,苏哲靠坐在椅子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悠闲得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晒着太阳。
“苏马帅……”周勇艰难地开口,声音都有点发涩,“这就是……神机营?这……这能打仗吗?”
“周将军,莫慌。”苏哲呷了口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战争的模式,从今天起,版本更新了。以前是拼肌肉的冷兵器时代,现在是讲究纪律和团队配合的热兵器时代。等着瞧好吧,惊喜在后头。”
说罢,他才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队伍前面,清了清嗓子。
“各位,欢迎加入神机营,一个能让你们活着衣锦还乡的地方。”苏哲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直击灵魂,“在我这里,规矩只有一条:绝对服从命令!我让你们趴下,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你们也得给我把脸结结实实地贴在地上!我让你们进攻,哪怕你亲爹站在对面跟你招手,你们也得把手里的家伙给我扔出去!”
他顿了顿,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为什么?因为只有听我的,你们才能活下来,才能揣着白花花的银子回家盖房娶媳妇!谁要是敢凭着一腔热血瞎冲,玩个人英雄主义,对不起,你死了是烈士,但你的抚恤金,老子会找一百个理由扣下一半!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回答声稀稀拉拉,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绿油油的光,一半是对那恐怖规矩的恐惧,另一半是对白花花的银子更强烈的渴望。
“很好。”苏哲满意地点点头,一挥手,“下面,开始第一堂课,认识你们的新伙计。”
所谓的新伙计是几十个用油布小心包裹着的陶罐,每个都有人头大小,黑乎乎的,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根短短的引线。
这便是新鲜出炉,还带着窑火热气的手雷。
“这玩意儿,叫手雷。”苏哲随手拿起一个,在手里抛了抛,仿佛那不是一触即炸的致命武器,而是一个普通的皮球,“用法很简单,点着引线,心里默数五个数,然后用你吃奶的力气扔出去,越远越好。然后……立刻趴下,抱头!”
他亲自示范了一下,动作行云流水,点火,扔出,一气呵成。
那陶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百步开外的一辆废弃战车旁。
“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爆炸点腾起一团黑黄色的烟雾,泥土、碎石、草屑混合着战车的木片被炸得漫天飞舞。
等到烟尘散去,地上赫然出现一个半人深的大坑,而那辆战车,已经变成了一堆燃烧的零件。
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士兵,包括点将台上一向沉稳的周勇和林峰,都目瞪口呆,嘴巴张得仿佛能塞进一个大号的鸡蛋。
“看,就是这么简单。”苏哲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轻松地说道,“现在,十人一组,轮流上来练习。谁扔得最远最准,沈都头!”
“在!”沈瑞立刻像一根被压紧的弹簧般跳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宝贝算盘。
“赏钱十文,当场发放,现金结算!”
“得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可这“勇夫”面对着这前所未见的“天雷”,腿肚子还是忍不住像筛糠一样打颤。
第一个上来的是个叫钱三的瘦高个,他哆哆嗦嗦地从箱子里接过手雷,手抖得连引线都差点拿不稳。
“别怕,大胆扔!记住口令,听指挥!”苏哲在一旁鼓励道。
钱三深吸一口气,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呲啦”一声,火星四溅,伴随着青烟冒起,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把苏哲说的“数五个数”忘得一干二净,抡起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手雷……扔向了湛蓝的天空。
只见那冒着烟的陶罐直愣愣地飞上高空,然后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开始垂直下落,落点……不偏不倚,正是他们这群人站的地方!
“我滴娘诶!”
“快跑啊!”
“趴下!都给老子趴下!”林峰反应最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同时自己第一个做出了标准的卧倒抱头姿势。
整个训练场瞬间鸡飞狗跳,一千号人连滚带爬,恨不得把自己当场埋进地里。
苏哲也是眼角一抽,脚下一个灵巧的侧滑步,行云流水般躲到了一块早就备好的盾牌后面。
“轰——!”
手雷在不远处爆炸,好在无人伤亡,但那强劲的冲击波和满天飞的泥土,还是让所有人都变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钱三被林峰从地上一把揪起来,蒲扇大的巴掌高高扬起,正准备接受一顿“爱的教育”,却听苏哲慢悠悠地说道:“嗯,不错,这一下就体现出绝对服从命令的好处了。你看,林将军一声令下,大家趴得多标准,多迅速。钱三,你虽然扔错了方向,但为全营将士提供了一次宝贵的、高压环境下的实战规避演练,精神可嘉。沈都头,赏他十文,以资鼓励!”
“啊?”钱三傻了,连脸上的泥都忘了擦。
沈瑞也愣了一下,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拨动算盘珠子,脆生生地喊道:“好嘞!赏!”
全营将士都懵了,这……这也行?
训练失误还能领奖金?
接下来的训练,更是充满了各种啼笑皆非的场面。
练习改良神臂弓时,苏哲教他们用“准星-标尺”三点一线瞄准。
有个士兵死活学不会,瞄准时把左眼闭上,右眼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闭上了,一箭射出去,直接“哆”的一声钉在了隔壁伙房的案板上,离正在切菜的伙夫屁股只有三寸远,吓得伙夫当场表演了一个原地起跳三尺高,手里的菜刀都飞了出去。
薛六教士兵们潜伏和伪装,一个时辰后,他让所有人找个地方藏起来。
结果,薛六像个幽灵一样在校场上穿行,时不时从草堆里、土坑里、甚至一棵光秃秃的树后面,揪出一个又一个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士兵。
“你,呼吸声太大,像头待宰的牛,暴露了,阵亡。”
“你,身上有汗味,顺风一里外都能闻到,暴露了,阵亡。”
“还有你!”薛六指着一个被从草堆里拖出来的士兵,面无表情地问,“藏在草堆里居然还放屁,是怕敌人找不到你,特意给他们送个信儿吗?阵亡!”
一天训练下来,神机营的士兵们身心俱疲,但每个人都对苏哲、林峰、薛六和沈瑞这四位风格迥异的“领导”有了全新的、刻骨铭心的认识。
苏哲是那个制定所有奇葩规则、看似懒散却掌控一切的“大魔王”。
林峰是那个铁面无私、令行禁止、谁犯错就罚谁去刷马桶的“黑脸神”。
薛六是那个神出鬼没、总能用一百种方式告诉你“你已经死了”的“活阎王”。
而沈瑞,则是那个永远拿着算盘、在你表现好时笑嘻嘻地给你发钱、犯错时第一个冲上来算要扣多少钱的“财神爷”。
此刻,一直躺在伤兵营里、伤势还未痊愈的副将张彪,听着亲兵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神机营的训练日常,急得在床上直拍大腿:“哎呀!俺怎么就伤了呢!这么好玩……哦不,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没赶上!快,快扶俺起来,俺要去看看那帮‘听话又爱钱’的兵,到底被苏马帅练成了什么妖魔鬼怪!”
夕阳下,苏哲躺在他的逍遥椅上,看着逐渐走上正轨、虽然依旧笑料百出但纪律性已初见雏形的神机营,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这支部队,野是野了点,但只要绝对服从,经过一段时间体能、战术、新武器的训练,就一定可以成为一支精锐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