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费力地穿透汴京上空厚重的秋云时,武安侯府的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街角。
与往日苏哲出行时那股子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懒散张扬不同,今日这辆马车显得异常低调,车身朴素,连侯府那块金字招牌都用布帘遮了起来,只有一个面相普通的车夫和紧随其后的护卫铁牛,看上去就像是京中某个富商出门办事,毫不起眼。
车厢内,苏哲正襟危坐,手里却把玩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坐在他对面的皇城司主官张鑫,表情古怪,双手放在膝盖上。
“侯爷,咱们……咱们就这么去?”张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问道,“您带的这些……呃……寿礼,皇后娘娘能看得上眼吗?是不是太……太别致了点?”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苏哲脚边的一个大锦盒。
那里面装的可不是什么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而是苏哲连夜捣鼓出来的“皇家养生三件套”。
第一件,是一个用上等丝绸包裹,内里填充了十几种不同软硬度材料的“护腰宝垫”。据苏哲吹嘘,这玩意儿完全贴合人体脊椎曲线,久坐不累,能有效预防腰肌劳损,乃是后宫佳丽、朝廷重臣居家旅行、批阅奏折之必备良品。
第二件,是几个散发着奇异清香的锦囊。苏哲称之为“安神助眠香氛包”,说是用了七七四十九种草药,以独家秘方调配,能舒缓神经,改善睡眠质量,保证使用者一夜无梦,第二天精神百倍。
第三件,则是一柄小巧玲珑、造型奇特的“清风徐来仪”手摇版。通体由轻质木材和薄如蝉翼的绢布制成,只需轻轻摇动手柄,就能产生一股稳定而柔和的凉风,比蒲扇省力,比婢女扇得更均匀。
张鑫一想到苏哲待会儿要把这些东西呈给母仪天下的曹皇后,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呼吸都有些困难。这哪里是送礼,这分明是去推销产品的!万一皇后娘娘一个不高兴,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那可就玩完了。
“别致?”苏哲眉毛一挑,打开手里的小盒子,露出一面被磨得锃光瓦亮的小铜镜,一边整理着自己一丝不苟的发型,一边用一种“你不懂行”的语气教育道,“张大人,这你就不懂了。送礼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不是送贵重,而是送‘需要’,送到心坎里去!皇后娘娘什么宝贝没见过?你送金山银山,人家也只当是库房里又多了几块俗气的金属罢了。”
他“啪”地一声合上盒子,胸有成竹地笑道:“但咱们送的这个就不一样了。这叫什么?这叫‘人文关怀’,这叫‘精准投放’!你想想,官家龙体欠安,皇后娘娘日夜操劳,最缺的是什么?是休息,是健康!咱们这套东西,完美解决了她的痛点。这送的不是礼,是体贴,是态度!”
张鑫被苏哲这一套套的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还是觉得不靠谱,但好像又有点道理。他看着苏哲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只能暗自祈祷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侯爷,这次也能把事情给“忽悠”过去。
马车在宫门外经过层层盘查,因为有皇城司的腰牌和提前递进去的拜帖,倒也还算顺利。
进入宫城后,两人便下了车,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徒步走向坤宁宫。
深宫大内,气象万千。红墙黄瓦,雕梁画栋,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厚重感上。
苏哲却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看看西瞅瞅,时不时还对某个飞檐的斗拱结构发出一声赞叹,那轻松惬意的模样,仿佛不是来办一件惊天大案,而是来参观皇家园林的。
坤宁宫内,气氛庄严肃穆。
曹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一身常服,未施粉黛,但那份久居上位的雍容华贵之气,依旧让人不敢直视。她的面容略带憔悴,眼角眉梢藏着深深的忧虑,显然,皇帝的病情和朝堂的暗流,让她心力交瘁。
“臣,武安侯苏哲,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下官,皇城司主官张鑫,参见皇后娘娘……”
苏哲和张鑫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无可挑剔。
“苏侯免礼,张大人也请起吧。”曹皇后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官家还在军医院静养,多亏了侯爷的妙手仁心。今日前来,可是官家的病情有何变化?”
这便是开门见山的试探了。
“回娘娘的话,官家龙体恢复得极好,每日的营养餐都能多用半碗,伤口愈合情况也十分理想,正严格遵照臣的医嘱进行康复训练呢。”苏哲笑着回答,语气轻松,先给皇后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随即话锋一转,对着身后挥了挥手,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将那几个锦盒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
“臣听闻娘娘为官家的事日夜忧心,夙夜难寐,心中甚是感佩。臣不才,于医道之外,也粗通一些格物致知的小玩意儿。这里备了几样不值钱的小东西,或许能为娘娘分忧解劳,聊表臣的一片心意。”
说着,苏哲亲自上前,打开了那个装着“护腰宝垫”的锦盒,活像一个后世的金牌销售。
“娘娘请看,此物名为‘护腰宝垫’。”苏哲将那软垫捧起,热情洋溢地拍了拍,软垫发出一声沉闷而柔软的“噗”声,在这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一只手托着软垫,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出一条流畅的S型曲线:“人之所以会腰酸背痛,皆因坐姿不当,导致腰部悬空,受力过大。此物根据人体构造,内里填充了十数种软硬各异的材料,能完美贴合腰部,给予最妥帖的支撑。娘娘日后无论是在凤座上处理宫务,还是在窗边小憩,只需将此物置于腰后,便可如坐云端,轻松惬意。”
曹皇后看着苏哲那夸张的肢体动作和生动的讲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新奇。她身边的贴身太监黄安,更是眼角微微抽动,显然从未见过如此“接地气”的侯爷。
紧接着,苏哲又介绍了“安神助眠香氛包”和“清风徐来仪”,一套说辞行云流水,半是科学道理,半是玄学吹嘘,听得人一愣一愣,却又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曹皇后看着这些新奇的玩意儿,脸上的凝重之色竟也消散了些许。她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宫女将东西收下,语气温和了许多:“苏侯有心了,这些东西……确实别致。官家常说,侯爷的脑子里,总是装着些旁人想都想不到的奇思妙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客套话说完,气氛便重新沉静下来。
苏哲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再次躬身道:“娘娘谬赞。其实今日臣冒昧前来,除了为娘娘献上这些小玩意儿,还有一桩极其棘手之事,想恳请娘娘恩准。”
曹皇后凤目微抬,静静地看着他:“哦?苏侯但说无妨。”
“臣……奉了官家密令,正在查办一桩陈年旧案。”苏哲措辞极为谨慎,刻意模糊了案件的具体内容,“此案事关重大,牵连甚广。只是时日久远,诸多线索早已湮没。臣与皇城司的同僚们连日查访,问遍了宫中老人,却始终如坠五里雾中,一无所获。”
他微微一顿,观察着皇后的表情,见她只是静静聆听,并无异样,便继续说道:“这案子查到现在,就像一团被猫儿玩过的线团,到处都是线头,却怎么也找不到开解的那个结。臣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想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笨办法。”
“死马当活马医?”曹皇后重复了一句,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是。”苏哲点了点头,目光诚恳地直视着皇后,“臣听闻,宫中西北角的瑶华宫之中,住着几位……神智不太清醒的娘娘。她们入宫多年,或许在疯癫的只言片语中,还残留着对往事的些许记忆。臣斗胆,想恳请娘娘开恩,准许臣进入冷宫,去向那几位娘娘问几个问题。”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张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低下了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他钻进去。
曹皇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凤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冷宫是她的管辖之地,更是皇家最大的禁忌与耻辱所在,岂是外臣可以随意踏足的?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苏哲那坦荡而严肃的眼神时,心中的怒意却又缓缓平息了下去。她想起了病榻上皇帝那双充满痛苦与不甘的眼睛,想起了他偶尔在梦中无意识念叨的那些夭折的孩儿的名字。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宫殿中响起,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
“官家为了这桩事,已经心力交瘁了二十年了……”曹皇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在自言自语,“是本宫无能,身为六宫之主,未能为官家绵延子嗣,开枝散叶,有愧于列祖列宗,更有愧于官家。”
她的眼中,泛起了淡淡的水光。那份深藏于心的愧疚与自责,在这一刻,被苏哲的请求彻底勾了出来。
苏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躬着身。他知道,这件事,成了。
良久,曹皇后仿佛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苏侯,你是官家最信任的人,本宫也信你。”她缓缓说道,“冷宫禁地,规矩森严。你若要去,断不可大张旗鼓。本宫会让贴身内侍黄安陪你同去,一切便宜行事,但务必……不要惊扰了太多人。”
她转向一直垂手立在身侧的中年太监:“黄安。”
“奴婢在。”黄安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应道。
“你随时听候苏侯调遣。”曹皇后吩咐道,“待苏侯准备妥当之后,你便带他们去瑶华宫。记住,此事不可大张旗鼓。”
“奴婢遵命!”黄安躬身领命,动作干净利落。
苏哲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他深深一揖:“臣,谢皇后娘娘深明大义!”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从坤宁宫出来,走在返回宫门的路上。
“侯爷,您……您真是神了!”张鑫看着苏哲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下官刚才腿都软了,还以为娘娘会当场发作。没想到,您三言两语,就……就办成了!”
苏哲伸了个懒腰,刚才那副严肃认真的模样荡然无存,又恢复了那股子懒洋洋的劲儿。
他回头拍了拍张鑫的肩膀,挤眉弄眼地笑道:“看见没,张大人?这就叫专业。前期用户调研要做足,产品展示要到位,最关键的,是要戳中决策者的核心需求。咱们这次,算是精准拿捏了‘甲方’的心理啊!”
“甲……方?”张鑫听得一头雾水。
苏哲哈哈一笑,不再解释,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道:“冷宫……但愿这匹‘死马’,真的能医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