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这玩意儿,他们当然知道。
大宋军中就有,官家称之为“火炮药”。
多是做成“火球”、“蒺藜火球”之类的东西,用抛石机投掷出去,点着了声势骇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主要用来纵火,烧烧敌军的粮草营寨还行。
可真要说杀伤力……也就那么回事。
想靠那玩意儿炸死人,除非是运气背到家,被燃烧的陶罐瓦片正好砸中脑袋。
但看少爷这架势,这笃定的眼神,他要做的,似乎不是军中那种听个响的玩意儿。
“瞧你们俩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苏哲施施然坐下,拿起筷子,将最后一片腊肉夹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不就是搓点丸子么,至于下巴都快惊掉了?”
苏福好半天才把下巴合上,艰难地开口:“少……少爷,您说的‘新药’,就是……就是火药?”
“不然呢?”苏哲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付‘蛮夷不服’这种顽疾,就得用猛药。一剂下去,保管他们筋骨酥软,神清气爽,从此不敢再犯。”
铁牛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抓住了重点,瓮声瓮气地问:“少爷,那玩意儿……劲儿大吗?”
“劲儿大不大,得看你怎么配。”苏哲伸出一根手指,在两人面前晃了晃,“咱们大宋的火药,在我看来,连合格的泻药都算不上,顶多算个屁,还是个哑的。问题出在哪儿?根子上!”
他站起身,拿起那张画满鬼画符的麻纸,指着上面的配比。
“一硝二磺三木炭,这是基础,没错。可方子不对,就是毒药!军中的方子,硝石堪堪五成,剩下的硫磺、木炭加了一大堆,烧起来烟倒是够大,可那不叫爆炸,叫燃烧!是药引子,不是主药!”
苏哲用他那外科医生独有的严谨,开始给两个古代人科普起了基础化学。
“想让它‘炸’,而不是‘烧’,关键就在于硝石!而且是提纯过的精硝!咱们从地里挖出来的土硝,里面杂质太多,看着是硝,其实大半是没用的土疙瘩。第一步,就是要‘提纯’!”
“提纯?”苏福和铁牛面面相觑,这又是个新词儿。
“没错,就是把没用的垃圾都扔掉,只留下最精华的部分。”苏哲打了个响指,吩咐道,“苏福,按我说的,去准备一口大锅,大量的清水,还有足够多的干净麻布。铁牛,你的任务简单,把找来的木炭和硫磺,给我磨成粉,越细越好,细到能飞起来呛死人的地步!”
铁牛领了命,兴奋地一拍胸脯就出去了。
苏福则带着满脑子的问号,迅速去张罗苏哲需要的东西。
没过一会,麟州大营一个偏僻的角落,支起了一口大铁锅。
苏哲指挥着苏福,将一袋袋土黄色的硝土倒进锅里,然后加入清水,水量恰好没过硝土三五厘米。
“搅,使劲搅,让土里的好东西都溶到水里去。”苏哲像个监工,背着手在一旁指导。
苏福拿着根长木棍,用力在浑浊的泥水里搅动。
很快,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怪味混合着土腥气弥漫开来,引得路过的士兵无不掩鼻绕行。
“少爷,这……这味道也太冲了……”苏福被熏得眼泪直流,感觉比伤兵营里腐烂的伤口还提神醒脑。
“良药苦口,神药上头。”苏哲却毫不在意,从苏福手里接过木棍亲自搅了搅,“咱们这是在给泥土‘洗澡’,把看不见的宝贝洗出来。忍着点,等会儿给你们看个戏法。”
充分搅拌后,苏哲让苏福将锅里的泥水静置了近一个时辰,待大部分泥沙都沉了下去。
随后,他又让人取来几个木桶,用干净的麻布蒙在桶口,小心翼翼地将上层的液体——也就是“硝水”,缓缓倒入麻布过滤。
如此反复过滤了两次,原本浑浊不堪的液体,终于变得清澈了许多,只是仍带着淡淡的黄色。
“下一步,生火,把水里的杂质逼出来。”
过滤后的硝水被倒回洗净的铁锅中,用文火慢慢加热。
苏哲亲自掌控火候,并用木勺轻轻搅拌,让水分一点点蒸发。
锅里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水位线缓缓下降。
苏福在一旁看得心急,忍不住问:“少爷,要不加把火,快点把它烧干?”
“千万别!”苏哲立刻喝止了他,“要是烧干了,里面的盐巴杂质就跟宝贝疙瘩混在一起,咱们今天就白忙活了!”他紧盯着锅里,当看到水面开始出现一层极细的晶膜,搅拌的木勺上也能挂上少量细小的晶体时,立刻果断下令:“停!马上熄火!”
苏福连忙撤掉柴火。
最后一步,苏哲让苏福将滚烫的浓缩硝水小心地倒入几个内壁光滑的大陶盆里,然后将陶盆半浸在装满冰冷井水的大木桶中。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擦黑。
苏哲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的功德圆满。
“行了,收工。这宝贝怕热不怕冷,咱们给它降降温,它就自己从水里钻出来了。明天一早,见证奇迹的时刻就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带着几分官腔和一丝不悦,从他们身后响起。
“你们是哪个营的?在此鼓捣什么!不知军营重地,严禁私自生火吗?”
苏哲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军器监官服的中年人,正皱着眉头看着他们。
这人约莫四十来岁,身材瘦高,皮肤略黑,双手骨节粗大,布满了老茧,一看就是常年跟机巧器物打交道的人。
苏福正要上前解释,苏哲却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来人,笑道:“这位大人,我们这是在熬药。天气干燥,给将士们熬点降火的凉茶。”
“熬药?”那官员显然不信,他走到陶盆边,用手指蘸了一点盆里的水,放到鼻尖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脸色瞬间大变。
“咸、苦、微辛……这是硝石水!你们在煮火药!”他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火药乃军国重器,岂容尔等私自熬制!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苏哲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叫苏哲,奉旨提举三司军器医药所事。你说,我有没有资格熬制火药?”
那官员看到腰牌,先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连忙躬身行礼:“下……下官军器监丞赵德,参见县子!不知是县子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赵德?”苏哲收起腰牌,眼睛一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正愁去哪儿找个懂行的技术人员,没想到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
“起来吧。”苏哲语气缓和了些,“赵监丞,既然是军器监的,想必对火药颇有研究了?”
一提到专业领域,赵德立刻来了精神,腰杆也挺直了,脸上带了几分自得:“回县子,下官不才,在军器监待了二十年,《武经总要》里的几个方子,下官都烂熟于心。县子您这熬硝之法,恕下官直言,实在是……有些粗陋了。”
“哦?”苏哲来了兴趣,“怎么个粗陋法?”
赵德来了劲,指着那盆硝石水道:“县子爷,制火药用的精硝,乃是取上好土硝,置于坑内,用草木灰淋洒,使其自然渗沥,取其卤水,再行熬制。此法可保硝石的‘火性’。您这般直接用水猛煮,虽快,却损了硝石的元气,制出的火药,威力怕是要大打折扣啊!”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经验之谈。
苏哲听完,却笑了。
笑得赵德心里直发毛。
“赵监丞,我问你,你说的‘火性’,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长什么样?是圆是扁?”
“这……”赵德被问住了,有些结巴,“火……火性,自然就是火之属性,乃……乃天地造化之气……”
“停停停。”苏哲赶紧打断他这套玄之又玄的五行学说,“别跟我扯什么天地造化,我只问你,你用你的法子制出来的精硝,是什么颜色的?”
赵德傲然道:“自然是色泽微黄,质地纯净。”
“微黄?”苏哲撇了撇嘴,一脸的嫌弃,“那只能说明里面还全是杂质。真正的纯硝,应该是雪白色的,像冬日的初雪一样干净。”
“雪白色?”赵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硝石本就是土中精华,岂能白如霜雪?县子您怕是看了什么杂书,被方士之言给骗了。”
苏哲也不跟他争辩,只是神秘一笑:“是不是骗你,明天一早,你再来看便知。如果你看到的是雪白色的硝,你便拜我为师,以后跟着我干,如何?”
“这……”赵德犹豫了,他看苏哲如此笃定,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但他二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绝无可能。
“若是……若是县子爷输了呢?”他反问道。
“我输了?”苏哲转身指向旁边满身黑灰、活像从烟囱里钻的铁牛,一脸微笑道,“呐,看到这颗大好头颅没有,我输了你随时可以拿去当夜壶。”
铁牛的双眼一下子瞪的溜圆,看着苏哲,仿佛在说你是开玩笑的?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赵德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苏哲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早辰时,此地恭候大驾。记得,带上你最好的精硝来,咱们比一比。”
说完,苏哲便带着苏福和铁牛,扬长而去。
只留下赵德站在原地,对着那几盆平平无奇的硝石水,百思不得其解。
他实在想不通,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县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