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灵州平原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血色。
胜利的欢呼声早已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与哀嚎。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是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大地,发出的痛苦叹息。
苏哲从高台上走下来,他那身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色狐裘,此刻也沾上了战场上特有的、混合着血腥与硝烟的味道。他的熊皮太师椅,孤零零地留在高台上,与这片人间炼狱格格不入。
狄青和韩琦走了过来,他们脸上的喜悦也被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冲淡了许多。
“苏县子,”狄青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位身经百战的宿将,此刻眼中也满是复杂,“此战大捷,你当居首功。我大宋,从未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胜利!”
“是啊,”韩琦也感慨道,“经此一役,西夏元气大伤,国力至少倒退十年!”
苏哲却缓缓摇了摇头,他没有看两位统帅,目光扫过那遍地的伤兵,声音平静而沉重:“韩相公,狄大将军,对于我们来说,战争,才刚刚开始。”
狄青和韩琦皆是一愣。
苏哲抬起头,看向他们,眼神里没有了半分平日的懒散与戏谑,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与专注,那是属于外科医生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的战争,现在才真正开始。”他转头,对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苏福和一众军医院的军医们,下达了简短而有力的命令。
“苏福!”
“在!”苏福立刻挺直了腰板。
“立刻传令下去,全军医护人员,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以灵州城为中心,建立战地总医院!所有伤员,立即开始检伤分类,红黄绿三色布条标记,不得有误!”
“所有还能动的辅兵、后勤兵,全部动员起来!烧水!把我们所有的酒精、绷带、缝合针线全部拿出来!记住,所有接触伤口的器械,必须用沸水滚煮或烈酒擦拭!”
“告诉所有人,从现在开始,这里不是战场,是手术室!我的规矩,就是天条!谁敢懈怠,军法从事!”
苏哲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插科打诨的县子,也不是运筹帷幄的军师,他变回了那个手握柳叶刀,与死神争夺生命的顶级外科医生。
在宋军主力的强大威慑下,失去了主心骨的灵州城几乎没有做任何抵抗,便打开了城门。
狄青坐镇城中,指挥大军清扫战场,收拢俘虏,派出的斥候带回了最新的消息——西夏国相没藏讹旁率残部狼狈逃回都城兴庆府,西夏朝野震动,已下令从全国各地征调兵马,回防都城,摆出了死守的架势。
而苏哲,则完全没有理会这些军事部署。
他直接征用了灵州城内最大的一片官衙和旁边的几座寺庙,将其迅速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分工明确的战地医院。
当狄青和韩琦在处理完军务,第一次踏入这个被苏哲改造过的地方时,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这里没有传统伤兵营的混乱和绝望。
数百个巨大的帐篷和房间被清晰地划分成不同区域。
入口处,是“检伤分类区”。数十名经过严格培训的急救兵,正快速地为一批批抬进来的伤员检查伤势,并在他们的手腕上系上不同颜色的布条。红色代表濒危,必须立刻抢救;黄色代表重伤,但暂无生命危险;绿色代表轻伤,可以稍后处理。整个过程迅速而高效,如行云流水。
往里走,是“清创处理区”。上百口大锅架在火上,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白色的麻布和各种金属器械,热气腾腾。辅兵们正用烈酒一遍遍擦拭着担架和推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
最让狄青和韩琦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核心区域的“手术区”。
数十个临时搭建的手术台并排而立,每个手术台都由一名军医主刀,配备两到三名助手。他们全都穿着统一的白色罩衣,戴着布制口罩,神情专注地处理着伤员。
而苏哲,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在最危重的那几个“红色标记”手术台之间来回穿梭。
“肠管破裂,立刻进行探查修复术!”
“左侧股动脉断裂,失血性休克!苏福,立刻建立双静脉通路,用煮沸的盐水快速补液!准备血管钳,我要进行动脉吻合!”
“开放性气胸!肋骨断端刺穿了肺部!快!给我准备穿刺针和引流瓶,必须立刻进行胸腔闭式引流,否则他会窒息而死!”
苏哲的指令清晰而快速,他的双手稳定得像岩石。他手中的柳叶刀、缝合针、止血钳,在他手里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精准地切开、缝合、止血。
狄青亲眼看到,一个腹部被长矛捅了个对穿,肠子都流出来的士兵,在苏哲眼花缭乱地操作下,被清除了腹腔内的污物,破损的肠管被细细缝合,最后连腹壁的肌肉和皮肤都被一层层完美地对合起来。
做完这一切,苏哲甚至还有空对旁边的助手说:“记住,腹膜、肌层、皮下、皮肤,每一层都要单独缝合,这样才能保证最好的愈合效果,减少术后疝气的发生率。这叫‘解剖学层面对合’,是外科的基本功,都记到小本本上!”
另一边,一个被狼牙棒砸碎了小腿的士兵,腿上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头都戳了出来。在其他军医看来,这除了砍腿,别无他法。
但苏哲只是扫了一眼,便冷静地指挥道:“典型的胫腓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彻底清创,把所有坏死的组织和骨头碎片都给我清出来!然后用夹板进行超关节固定!记住,固定一定要牢固,要维持肢体的力线!再给他用上大剂量的青霉素,预防感染!这条腿,还有机会保住!”
狄青和韩琦站在远处,看着这如同精密工坊一般的救治场面,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他们的认知里,一场伤亡数万人的大战过后,伤兵营就等于停尸房。受伤的士兵,大多只能依靠自己的体魄和运气硬抗,军医能做的,不过是拔拔箭头,撒点金疮药,剩下的全看天意。像这种开膛破肚、缝补内脏、重接断骨的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仙手段!
“韩相公……”狄青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身边的韩琦说,“我以前总以为,苏县子是靠着那些‘手雷’和‘神臂弓’才能百战百胜……今日我才发现,为何士兵们更愿意称呼苏县子为神医了。”
韩琦也是一脸的震撼,他抚着胡须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是啊,这些都在挽救我大宋的精锐之师啊!”
这套体系,能让无数本该死去的勇士重返战场,能最大限度地保存一支军队的有生力量。这对于“冗兵”问题严重、每一个精锐士兵都无比宝贵的大宋而言,其战略意义,甚至比攻下一座城池还要巨大!
而此刻,刚刚完成一台高难度肝脏破裂修复手术的苏哲,累得直不起腰。他脱下沾满血污的手套,对着苏福喊道:“下一位!让重症监护组密切观察刚才那个病人的状态和体温!有情况立刻报告!”
说完,他灌了一大口浓茶。
他知道,这是属于他的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