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这世上最公正,也最残酷的东西。
它不会因为人的期盼而加速,也不会因为人的恐惧而放缓。
在京郊神机营造司那间如同炼狱般的工坊里,整整一夜的漫长等待,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尊浇筑完成的巨大模具,已经从最初耀眼的暗红色,渐渐冷却,恢复了泥土的本色。只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金属与烈火交融后的燥热气息。
工部侍郎王臻,这几日几乎是以工坊为家,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那身浆洗得能当盔甲穿的官服,更是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汗酸味。此刻,他正率领着一群同样熬得双眼通红的匠人,屏息凝神地围在模具旁。
“都……都小心点!”
技术总监赵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亲自上手,指挥着匠人们用特制的锤和凿,小心翼翼地敲开外层的耐火泥范。
“啪嗒……”
第一块泥范脱落,露出了里面黝黑光滑的炮身。
阳光从工坊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照在那一小片金属上,反射出森冷而沉重的光泽。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一种纯粹的、只属于钢铁的雄浑之美!粗壮,坚实,充满了力量感!
随着泥范被一块块地剥离,那尊被苏哲命名为“岁月静好炮”的大家伙,终于露出了它的全貌。它就像一头沉睡的黑色巨兽,静静地趴在那里,沉默着,却仿佛拥有着雷霆万钧的威能。
“成功了……成功了!”王臻的声音在颤抖,他伸出同样在颤抖的手,想要去抚摸那冰冷的炮身,却又像是在触碰什么神圣的祭品,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赵德的眼中,更是爆发出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他整个人扑了上去,像抱着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紧紧地贴着炮身,用脸颊在上面磨蹭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俺的……俺的宝贝疙瘩……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他这个钢铁直男,此刻激动得连口吃的毛病都给治好了。
所有的工匠们都欢呼了起来,他们互相拥抱着,拍打着对方的肩膀,许多人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几个月的辛苦、汗水、乃至被炉火烫伤的伤疤,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与伦比的骄傲与喜悦!
然而,就在这欢腾的顶峰,一个极细微的、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咔……嚓……”
声音很轻,像是冰面在初春时节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但在这瞬间安静下来的工坊里,却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炸响的惊雷!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王臻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死死地盯着炮身的中段。
只见那原本光滑如镜的黑色炮身上,一道发丝般纤细的裂痕,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它就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向前延伸……
一寸,两寸,三寸……
“不……不要……”
赵德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他松开抱着炮身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伸出手指,指着那道致命的裂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原本闪烁着天才与狂热光芒的眼睛,在这一刻,光芒寸寸熄灭,只剩下死一般的灰败与绝望。
“完了……”
“裂了……它裂了……”
工匠们的欢呼变成了绝望的呻吟。那气氛,仿佛从烈火烹油的盛宴,瞬间跌入了万年冰窟。
王臻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上千斤最顶级的苏氏钢,数十名顶尖工匠几个月的心血,还有官家那沉甸甸的期望……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挫败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整个工坊,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王臻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站直了身体。他看了一眼如丧考妣、瘫坐在地上的赵德,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垂头丧气、满脸灰败的工匠。
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倒下。
“都给老夫抬起头来!”王臻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哭什么!丧什么气!”王臻通红着眼睛,指着那尊裂开的炮身,厉声喝道,“裂了又如何?失败了又如何?!”
“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在苏侯爷画出图纸之前,你们谁敢想,能造出这等威风的大家伙?我们是在做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是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大事!”
“开天辟地,哪有一次就成功的道理?咱们这才炼了第一炉,失败了,怕什么?!”
“怕的,是这一失败,就把你们的胆气和骨头都给敲断了!你们还是不是大宋最好的匠人?!你们的血还是不是热的?!”
王臻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众人的心上。
地上的赵德,身体微微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光。
“再说了!”王臻缓了一口气,走到赵德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指着那道裂痕,“侯爷说过,失败是成功之母!这道裂缝,不是耻辱!是给咱们的警醒!它告诉了我们,之前的法子,哪里不对!”
他拍了拍赵德的肩膀,沉声道:“赵监丞!你告诉老夫,它为什么会裂?!”
赵德被他一连串的质问吼得有些发懵,他呆呆地看着那道裂痕,嘴唇嗫嚅着,下意识地开始了他的技术分析:“是……是冷却……冷却太快了……外……外头冷得快,里……里头还是热的……内外……内外受力不均……就……就给……绷……绷裂了……”
“好!”王臻大喝一声,“既然找到了病根,那对症下药就是了!下一次,咱们怎么做?!”
“下……下一次……”赵德的眼神渐渐聚焦,他脑中飞速运转,那股属于技术狂人的劲头又回来了,“得……得让它……慢慢冷!浇筑完了,不……不能直接放着,得……得用沙土,把它……把它整个埋起来!让它在……在沙土里,慢慢……慢慢地降温!这样……内外温差就不会那么……那么大了!”
“说得好!”王臻重重地一拍巴掌,他环视四周,目光从每一个工匠的脸上扫过,“都听到了吗?!咱们不是失败了!咱们只是花了几千斤钢,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法子!这笔买卖,划算!”
“现在,都给老夫动起来!重新回炉!准备第二次试验!谁再敢给老夫哭丧着脸,就滚出神机营造司!”
王臻的一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工匠们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是啊,失败一次算什么!他们是全大宋最好的匠人,背后有朝廷的支持,有苏侯爷那神仙般的图纸,有什么好怕的!
“干!”
“对!干就完了!”
工坊里的气氛,再次被点燃了。虽然带着几分悲壮,却比之前的狂喜,更多了一份百折不挠的坚韧。
赵德看着那尊带着裂痕的炮身,眼神里满是心痛和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走到近前,拿起一把大铁锤,用尽全身的力气,第一个砸了下去!
“当——!”
一声巨响,代表着第一次的失败,也宣告了第二次的开始。
就在神机营造司的众人砸碎心血,重整旗鼓之时,武安侯府的苏哲,正享受着他悠闲的午后时光。
他对京郊那场惊心动魄的“心碎”一无所知,依旧瘫在自己的逍遥椅上,吃着冰镇甜瓜,构思着晚上该让李胖子做个“九转大肠”还是“佛跳墙”。
这种安逸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侯……侯爷!”刘管家跑得满头大汗,“门……门外……枢密院的韩相公……亲……亲至!”
“韩琦?”苏哲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不是在西夏议和吗?现在回来了?”
当苏哲换好衣服,来到书房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
只见大宋枢密使韩琦,像一尊刚出土的兵马俑,浑身尘土地坐在那里,与窗明几净的书房格格不入。
“哎哟!韩相公!您这是……体验了一把西北风沙自助游?”苏哲脸上挂着夸张的关切,不由分说地拿起热毛巾就往韩琦脸上招呼,“来来来,先洗把脸,看您这‘限量款迷彩’,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去西夏挖矿了呢!”
韩琦哭笑不得地被他一通“强力去污”,这才缓过劲来。
“苏侯爷倒是清闲!”韩琦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怨气。
“日理万机,刚小憩片刻。”苏哲脸不红心不跳,随即正色道,“说吧,韩相公,能让您家都不回就跑我这儿来,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韩琦灌下一大杯茶,沉声道:“西夏虽然已经议和了,但老夫认为那不过是一纸空文!他们在拖延时间!”
他将西夏小皇帝年幼、大权旁落于其母没藏太后和其舅没藏讹旁之手的事情一一道来,言语间充满了对西夏狼子野心的警惕和对朝中同僚盲目乐观的愤慨。
“老夫估计,最多三年,他们缓过这口气,必会再次大举犯边!”韩琦一拳捶在桌上。
苏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摸着下巴,心里一阵哀嚎。得,自己的退休计划又得延期了,这该死的战争,简直没完没了!
“看来,我那‘岁月静好炮’的毕业典礼,得提前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那懒散的身形在这一刻不自觉地挺拔起来。
“韩相公放心。”苏哲转过身,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们想要休养生息,咱们也不能闲着。他有他的‘发育计划’,咱们有咱们的‘升级方案’。三年……足够了。”
韩琦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缓缓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