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府老宅出来,渝州那湿冷的风仿佛都带上了几分萧瑟。方才在佛堂里听到的那段尘封往事,像一块巨石压在苏哲心头,连带着他走路的姿势都少了平日里的那份散漫。
他双手插在袖子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那张总挂着戏谑笑容的脸,此刻紧紧绷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
薛六和铁牛一左一右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很少见到侯爷这副模样。平日里,哪怕是天大的事,侯爷也能嬉皮笑脸地调侃几句,可今天,他身上那股子严肃劲儿,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铁牛一边走,一边把那包还剩一半的西域风干牛肉粒往怀里塞了塞,嘴里小声嘀咕:“这牛肉干……咋突然不香了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个针脚细密的小小锦囊。那是临行前,小夏姑娘红着脸塞给他的平安符。锦囊里似乎包着一片硬物,触手温热,让他纷乱的心安定了些许。他想起小夏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她说的“一定要平安回来”,心中暗暗发誓,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护着侯爷把这事办妥了。
一路无话,直到回到“悦来楼”那间独立小院,苏哲才终于停下脚步。
他一屁股坐到院中的石凳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苏哲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石桌上,用额头有节奏地敲击着冰凉的桌面,“线索全断了。皇城司那边是‘404 Not Found’,查无此人。杨家这边,一个是‘信息已屏蔽’,一个干脆直接进入‘佛系躺平’模式。”
薛六站在一旁,神情肃穆:“侯爷,属下认为,事情未必如此悲观。杨老夫人提供的那句‘一切随缘’,或许正是唯一的突破口。”
“突破口?”苏哲抬起头,给了薛六一个“你仿佛在逗我”的眼神,“兄弟,你管这个叫突破口?这分明是死胡同尽头的一堵墙,墙上还用朱砂写着‘施主,回头是岸’!咱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修仙的。我是一个严谨的、信奉科学的、唯物主义的大夫,你现在让我用‘缘分’这种玄学来定位一个失踪了十一年的皇子?”
苏哲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薛六没有被苏哲的抱怨带偏,他冷静地分析道:“侯爷,请恕属下直言。从杨老夫人的话里,我们可以猜测两件事。”
“说来听听,让本侯爷的脑细胞也跟着活动活动。”苏哲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其一,若云既然敢在风声鹤唳之时冒险来见杨老夫人,说明她当时很可能就在渝州府左近,并未远走。这是一个重要的地理范围。”
苏哲点了点头,这倒是在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他懂。
“其二,‘一切随缘’这句话,既是安慰,也是一种暗示。”薛六继续道,“她们主仆二人都深陷绝望,一个将希望寄托于佛祖,一个将未来托付于缘分。这说明她们可能都放弃了主动挣扎,进入了一种被动的等待状态。这或许是幕后黑手给她们灌输的思想,让她们认命。”
苏哲摸着下巴,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薛六的分析很到位,但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这就像一台复杂的手术,他已经看清了病灶周围的组织,却还没找到切入点。
“认命?等待?”苏哲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他站起身,开始在院子里踱步。
他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背着手,活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只是这只老虎脸上写满了“我太难了”四个大字。
“一个绝望的母亲,把自己关进佛堂,天天敲木鱼,念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那么,另一个呢?”苏哲忽然停下脚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院角那棵半枯的石榴树。
“另一个同样绝望,还背负着天大秘密,每日活在恐惧和愧疚中的宫女,她会怎么做?”
薛六和铁牛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侯爷。他们知道,侯爷的脑子又要开始“高速运转”了。
苏哲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猛地一拍大腿,动作夸张得差点把自己绊倒。
“我靠!我怎么这么笨!”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思维定势害死人啊!我光想着她是个逃犯,是个证人,怎么就忘了她首先是个走投无路的女人!”
他一个箭步冲到薛六面前,抓住他的肩膀,激动地晃了晃:“薛六,你说,当一个女人经历了巨大的创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了上吊和投河,她还能干什么?”
薛六被晃得头晕眼花,下意识地答道:“回……回娘家?”
“她哪还有娘家!她唯一的‘娘家’就是杨德妃,可杨德妃自己都凉了!”苏哲松开手,双手合十,做出一个宝相庄严的表情,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神叨叨的语气念道:“南无阿弥陀陀佛……”
薛六瞬间懂了。
“侯爷是说……若云她……也遁入空门了?”
“答对了。”苏哲打了个响指,脸上终于重新绽放出那熟悉的、贱兮兮的笑容,“你想想,这逻辑是不是完美闭环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杨老夫人心死之后,选择在佛堂里了此残生。若云在同样绝望的情况下,选择同样的道路,这叫‘精神同步’!”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一切随缘’!这句话从一个出家人的嘴里说出来,是不是比从一个逃犯嘴里说出来,要合理一万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暗号,这就是她们的日常用语,是她们的精神寄托!”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得意洋洋地总结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个尼姑或者带发修行的居士,身份是天然的保护色!谁会去盘查一个青灯古佛、与世无争的出家人?她可以借此完美地隐匿行踪,同时,她也和杨老夫人一样,日日为杨德妃和那个孩子祈福。这既是赎罪,也是守护!”
一套分析下来,行云流水,逻辑通畅,把薛六和铁牛听得一愣一愣的。刚才还乌云密布的案情,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了金灿灿的阳光。
“侯爷英明!”薛六由衷地赞叹道。
“那是自然,毕竟本侯爷的智慧,就像这渝州的山路一样,九曲十八弯,深不可测。”苏哲臭美地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随即又垮下脸来,唉声叹气。
“唉,高兴早了。这渝州府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尼姑庵,怕是比京城的茶馆还多。这工作量,可一点没减少啊。”他看着薛六和铁牛,像个准备压榨员工的黑心老板。
“好了,开个玩笑。”苏哲拍了拍手,神情重新变得严肃果决,“现在,重新布置任务!”
“薛六!”
“属下在!”
“你的任务,立刻动用我们带来的人手,以我们‘游山玩水,礼佛祈福’的身份为掩护,把渝州府及周边五十里内,所有的寺庙、尼姑庵、居士林,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摸排清楚!”苏哲的眼神锐利如刀,“重点排查两个方向:一,十一年前左右,有没有新来的,或者新入门的女尼、女居士。二,那些特别偏僻、香火不旺、几乎与世隔绝的修行场所,要列为重中之重!”
“是!”薛六领命,转身就要去安排。
“等等,”苏哲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过去,“经费,该打点的打点,该布施的布施,别小气。咱们是京城来的‘大善人’,要的就是一个豪爽!”
“属下明白!”
苏哲又转向铁牛,铁牛正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尊闪闪发光的智慧之神。
“铁牛!”
“侯爷!俺在!”铁牛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你那牛肉干先别吃了,”苏哲笑道,“你的任务是将此事秘密口头传达给张鑫,让他动用皇城司的力量在暗中查找,记住口头给张鑫传达。”
“俺懂了!”铁牛重重点头,“这就去传话!”
苏哲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回来给你加个鸡腿!”
看着薛六和铁牛都领命而去,院子里只剩下苏哲一人。他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山城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但他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