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讲给你听。那时候,护国公府被抄家,我侥幸还差一个月才满十四岁,就没有被一同斩首,而是被变卖为奴,辗转了好几家,买我的人,大多是我父亲的政敌,自然也就常常拿我来出气,有了大人做例,那些年少的世家公子们,就更喜欢拿我取乐。”
傅溦的神情很是平静,甚至是微微带着笑望着姜颂,抄家,为奴,受人欺辱,听起来怎么也不像能让人笑出来的事,直叫姜颂心头一紧。
“后来我被卖到了武安王府,正碰上太后带着你来拜访,那一天你穿了一身玄色劲装,高束发,是一副少年人的装扮,太后见了我,说要去同武安王商议,将我带走,叫你看着我,自己前去。那时候你不爱理人,我扫院子,你就到近旁的廊下睡觉,一个字也没有同我说过。
“过后,薛焱带着一群他的狐朋狗友,拿了些石头来砸我,其实我都习惯了,他们砸几下,玩够了,也就散了。可你从廊下一跃而起,攥住了那块砸过来的石子,然后。。。。”
姜颂仿佛听过钧瑶讲述这个故事,可她当时却并不知道这便是她与傅溦的初遇,更不知道,这不仅是她与傅溦的初遇,那一日,还是她与薛家姐弟,与沈苑的初遇,可谓是一场盛大的集会。
“然后,我把薛焱给暴打了一顿?”
傅溦被姜颂的抢答逗笑,点头赞道:“哈哈,的确如此。我那时觉得你当真骁勇无畏,很是敬佩,很是。。。”
很是,什么呢?
傅溦不由住了口,他还记得自己就站在姜颂身后,看着她攥紧了那块险些砸到他脑袋上的石子,一双含着愤怒的冷目瞥了自己一眼,那一眼,又该如何形容呢?
惊鸿照影,雪泥鸿爪,却经年难忘,便是此时此刻,傅溦回想起那双没有为自己停留的眼睛,都不自觉心头一颤。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姜颂便回转过头去面对薛焱,寸步不让,那厢薛焱叫骂了几句,姜颂便将手中石掷出,正砸到薛焱脑门上,疼得他捂着前额骂得更凶。
姜颂却很是冷静,答他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只许你扔石头,不许我扔吗?”
话音刚落,几个少年便向着姜颂扑来,姜颂也果真身手不凡,三五招过,那几个少年便只剩下躺在地上哎呦不止的份了。
薛焱趴在地上仍不住骂着,“你是谁家的野小子?报上名来,我让我爹。。。诶!疼疼疼!”
“你让你爹,如何?”
姜颂翻折了薛焱的臂膀,似乎再稍一用力,那条胳膊就会被她卸下来,而她神色自若,看着薛焱声嘶力竭地叫唤着疼,求她放手,却丝毫不动,反口问道:“你也知道疼?看你拿石头砸人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不怕疼的。”
这之后,年长些的沈苑看不下去,毕竟这位武安王世子再怎么顽劣,也不能真叫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卸了胳膊,故出手几招把姜颂逼退,才将薛焱救了下来,开口劝姜颂道:“世子已经知错了,你也教训过他,出了气了,何必非要咄咄逼人,伤了和气呢?看你的衣着,也是出身世家,若是被你家里人知道,大家尴尬,日后朝堂之上,又要如何见面呢?”
沈苑是个世家出身的公子,最看重家族清誉,本想着用家族名声劝说姜颂,可姜颂彼时刚从江湖中来,只信奉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道理,全然听不进沈苑的说辞。
“他不曾赔罪,如何算知错?且是他先欺人,我后出手,究竟是谁伤了和气?他做坏事,不怕家人知晓,不怕大家尴尬,我又为何要怕?”
三句反问,叫沈苑哑口无言,闹了个大红脸。
可姜颂没有打算放过他,接口刺道:“你分明知晓是他的过错,想拉偏架,还要说是我伤了和气,好生虚伪。”
不仅是骁勇善战,头脑也很是灵光,口齿更是伶俐,一针见血,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对方的气焰压了下去。与傅溦曾见过的,那些被规矩礼教腌入味的人都很是不同,浑身透着一股勃勃的活人生气,叫他很是欣赏,很是,心向往之。
这后续的话傅溦没有说出口,姜颂看着他很是了许久之后,竟也跟着他笑起来,“这听起来不像我私心要救你,倒更像是,我瞧薛焱蛮横,想揍薛焱一顿。”
姜颂的气似乎在此刻已经完全消了,十分惬意地歪着身子,仰头望着傅溦,接口说道:“所以,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要报什么恩了。你若要报恩,那薛焱岂不是要寻我报仇吗?”
傅溦见她消了气,也松了一口气,往背枕上一歪,笑道:“那不一样,他是该打。但你的恩情,我也是要还的。”
姜颂扁扁嘴,终于妥协道:“拿好吧,随你。不过有一样,不能瞒着我。”
“好,以后不会了。”
傅溦答应得很容易,看神情也是松快愉悦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仿佛在看着自己,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都说人的眼睛不会骗人,无论藏得再深的私心,只要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就一定能窥探得到。
可姜颂每每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什么,却总是一无所获,最终不得不无奈承认,她看不透他的心思,除了追问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所以。。。你为我试药,就只是报恩吗?还有没有,别的?”
有或无,若非要回答,其实也简单,可傅溦仍是犹豫,姜颂要他不许瞒她,但偏巧他有许多事,难以向她启齿,所能寄托的,也只有魏玄的那句,你是有很多毛病,但万一她不介意呢?
可万一,她介意呢?
“等你的毒解了,我们再谈这个,好不好?”
他坚持要解毒的原因,大抵是怕她动情毒发的缘故,姜颂也不是不明白,只是近乡情怯般,一颗心更是忐忑起来,不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会诱她毒发的,会是她的情意,还是,遗憾呢?
“好,那就再等等。”
如今傅溦已经好转,说明解药已经差不多制成了,那自己吃下解药后,也会很快恢复,到时候傅溦也再没有理由推辞,是情还是憾,就都在那时候说清吧。
“殿下,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了,再不回去,就入不了宫了。” 红襄大着胆子推门入内催促,姜颂和傅溦这才回过神,两人已经从黄昏对坐到了夜幕降临。
“你快走吧,我们很快会再见。”
傅溦伸手覆在了姜颂的手背上,姜颂心中也宁定许多,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去,待行至门前时,红襄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恐她身子孱弱,行走不便,她却忽得福至心灵,又回首望了一眼傅溦,只见傅溦的身形似是动也未动,目光始终追着她的身影,暮色四合,黯淡之中,显得他的眼睛尤其明亮,像是流淌的星河一般。
他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藏起来的私心呢?好想此刻就能知道,他想对自己说的话。
姜颂直到闷声走到国公府正门门口,还在想着傅溦的事,难以自抑,欲要抬腿迈出门槛,却忽而胸口一紧,不由弯了腰身,一手支在门上,咳了好几声,红襄见姜颂如此,不免忧心问道:“殿下这是又发病了?我去告诉国公爷,请他。。。”
话未说完,姜颂竟是一口鲜血吐在了国公府的门槛上,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动情了吗?没有吧,她一路走来,都很是平静,只是,只是在想着傅溦。
“原来,是这样啊。”
姜颂看着门槛上的血喃喃自语,又不由苦笑,她忽得想明白了,自己为何在平远三年不曾犯过吐血之症,可回上京后,见傅溦的第一面就会鼻血不止,突然昏厥。
她忘记了他,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不对他动情。因为许自少年时起,就一直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