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
法租界,安全屋内。
林烽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
“こんばんは……”
“さようなら……”
他像一个最勤奋的学生,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着那些基础的日文词汇。
他的语调平缓,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为了讨好日本人,而拼命学习的普通翻译。
然而,在他的脑海中。
【上帝视角沙盘】上,那个巨大的黄色光环,依旧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外围,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监视点,如同黑夜里的狼眼,一动不动。
林烽的意识,在沙盘和现实之间,冷静地切换着。
他能感觉到。
有视线,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窥探着屋内的灯光。
有耳朵,正借助着某种设备,试图捕捉屋内的任何一丝声响。
这张网,织得又密又专业。
换做任何一个真正的特工,此刻恐怕早已是如坐针毡,冷汗直流。
但林烽,没有。
他的心中,甚至升起了一丝……荒谬的笑意。
影佐龙一。
这条老狗,终于开始怀疑我了。
可是,他怀疑的,又是什么呢?
他怀疑的,是那个“谦卑的翻译林烽”,与“幽灵”有联系。
他监视的,也是那个“文化汉奸林烽”。
那么……
只要我把这个“汉奸”的角色,扮演得更加淋漓尽致,更加无可挑剔。
这张天罗地网,就不是我的囚笼。
而是我……最完美的保护伞!
一个由特高课课长亲自认证,由最精锐特工24小时守护的,绝对安全的身份!
想到这里,林烽的嘴角,在那无人看见的内心深处,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游戏,变得更有趣了。
……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
林烽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洗漱,穿衣,整理那身半旧的灰色长衫。
然后,他走到厨房,简单地热了两个馒头,就着一杯白开水,慢慢吃完。
所有的一切,都和他过去几个月的每一天,一模一样。
简单,规律,乏味。
一个在异族统治下,苟且求生的单身男人,最真实的生活写照。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公文包,推开了门。
阳光,有些刺眼。
林烽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眯了眯眼睛。
他的动作,很自然。
但在他脑海的【上帝视角沙盘】上,他能清晰地“看”到。
当他开门的那一瞬间。
街对面那个卖早点的摊位上,一个正在吃馄饨的男人,动作停顿了半秒。
不远处,那个靠在墙角打盹的黄包车夫,帽檐下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伪装成邮差的人,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从街口经过,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家的门口。
这些细微到极致的变化,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但在系统的辅助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林烽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卑而略带疲惫的神情。
他锁好门,走向了街口。
他没有叫黄包车。
他像往常一样,准备步行去特高课总部。
这是他的习惯。
因为他“囊中羞涩”,舍不得那几个车钱。
一个完美的,符合他人设的习惯。
走了没几步。
一队日本巡逻兵,迎面走了过来。
带头的,是一个军曹。
林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停下脚步,退到路边,深深地,九十度鞠躬。
“太君!早上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谄媚与畏惧。
那个日本军曹,显然是认识这个天天在特高课总部出入的“林翻译”。
他轻蔑地瞥了林烽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嗯”声,便带着队伍,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直到巡逻队走远了,林烽才敢缓缓地直起腰。
他甚至还对着巡逻队的背影,又点头哈腰了一下,这才继续赶路。
这一幕,被远处至少三个监视点,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忠实地,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目标出门,一切如常。”
“途中遭遇巡逻队,目标表现卑微,符合其一贯人设。”
“未发现任何异常。”
一条条记录,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迅速汇总到了特高课总部,一个刚刚成立的,代号为“犬舍”的特别行动组。
而行动组的负责人,则会将这些信息,整理成最简洁的报告,呈递到影佐龙一的办公桌上。
林烽的每一步,都在影佐龙一的注视之下。
这,正是林烽想要的。
……
特高课总部。
当林烽走进那栋气氛压抑的大楼时,立刻感受到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氛围。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硝烟和血腥味。
每一个走过的特工,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压抑的暴躁。
他们看林烽的眼神,也变得更加不善。
林烽知道,这是三井仓库和汉斯事件的后遗症。
整个特高课,都因为“幽灵”的存在,而蒙上了一层巨大的羞辱。
他,作为影佐龙一身边最亲近的中国人,自然也成了许多人迁怒的对象。
林烽对此视若无睹。
他只是更加谦卑地,向每一个遇到的日本人鞠躬问好,哪怕对方只是一个最低级的文职人员。
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科长办公室的门外。
门口的守卫,拦住了他。
“课长正在思考,任何人不得打扰。”
守卫的语气,冰冷生硬。
林烽立刻停下脚步,恭敬地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他只是在等。
他知道,影佐龙一一定会见他。
因为,他现在是影佐龙一眼中,最重要的那条“鱼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
林烽就那么站着,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下。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变得更加苍白。
这副懦弱而坚韧的模样,被暗处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终于。
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影佐龙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门口。
他看着林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进来。”
“哈依!”
林烽如蒙大赦,连忙走进办公室,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
林烽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墙角垃圾桶里,一块沾着暗红色血迹的纱布。
他的心中,冷笑一声。
看来,这条老狗,被气得不轻。
“林君。”
影佐龙一坐回办公桌后,声音嘶哑。
“听说,你昨天拜访了施密特先生?”
来了。
试探,开始了。
林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慌的神色。
“课长……我……我只是……”
他结结巴巴,一副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模样。
“我只是听说汉斯少尉要被送到76号,觉得……觉得有损德日双方的友谊,也……也有损帝国的颜面……”
“所以,就自作主张,去向施密特先生提了个……小小的建议……”
“课长!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着,他竟“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请课长责罚!”
影佐龙一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的林烽。
他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在林烽的身上一寸寸地切割,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看到的,只有一个被吓破了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可怜又可悲的中国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林烽的反应,也完全符合他“精于算计又胆小如鼠”的人设。
影佐龙一心中的怀疑,并没有减少,但也没有找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
“这次,你虽然是自作主张,但客观上,也避免了我们与德国方面的直接冲突。功过相抵,下不为例。”
“谢……谢谢课长!”
林烽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影佐龙一的眼睛。
影佐龙一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废物!
难道“幽灵”,真的会用这种废物当棋子?
还是说……他的伪装,已经高明到了连自己都看不穿的地步?
影佐龙一决定,再加一把火。
他要让这条线,动起来!
“林君,我这里有个新的任务交给你。”
“课长请吩咐!林烽万死不辞!”林烽立刻表忠心。
影佐龙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丢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三十岁左右的儒雅男人。
“这个人,叫陈继武,是十年前,上海滩有名的古董商人。我最近在研究一批和他有关的旧案,需要查阅当年的一些资料。”
影佐龙一的目光,锁定了林烽。
“你去一趟市立图书馆,帮我把他当年在上海所有报纸上刊登过的广告、新闻,全部找出来,整理成册。”
“记住,要所有的,一张都不能漏。”
林烽听到“市立图书馆”这几个字,心中猛地一跳。
但他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课长……市立图书馆的旧报纸档案室,管理非常严格,而且资料浩如烟海,我一个人……”
“这是命令。”
影佐龙一打断了他,语气冰冷。
“我给你三天时间,以及……特高课的特别通行证。”
他将一张盖着红色印章的证件,丢到了林烽面前。
“凭这个,上海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拦你。”
林烽看着那张通行证,又看了看桌上的照片,脸上最后的一丝为难,变成了受宠若惊的狂喜。
他连忙拿起通行证,再次深深鞠躬。
“哈依!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辜负课长的信任!”
他退出了办公室。
在他身后,影佐龙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冷笑。
去吧。
去图书馆吧。
我的眼睛,会全程盯着你。
我倒要看看,你除了查资料,还会做些什么。
而走在走廊上的林烽,低着头,金丝眼镜的镜片后,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同样冰冷而嘲弄的光芒。
影佐龙一。
谢谢你。
谢谢你亲手,把进入鱼塘的钥匙,递到了我的手上。
陈默。
代号【神机】的男人。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