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割面,雪粒如刀。
张宇背着小禾,在没膝的积雪中一步步前行。
每踏出一步,脚底都传来骨头被碾碎般的酸痛,可他不敢停。
妹妹的呼吸越来越弱,指尖的青黑已经爬上了手腕,像一条毒蛇正缓缓吞噬她的生命。
阿黄跑在前头,四爪踏雪无声,鼻尖不断抽动,耳朵低伏——它闻到了死气,浓得化不开的阴秽之气,从村子方向弥漫而来。
符灵·青痕浮在张宇肩头,蓝裙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指尖轻点小禾眉心,眉头越皱越紧。
“她阴眼残损,魂不固窍。”青痕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罕见的颤意,“若不用‘活祭泪’洗眼,七日内必成空壳,魂飞魄散,连轮回都进不去。”
张宇咬紧牙关,喉结滚动,心头一痛,指尖划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从怀里掏出那一抔坟土——扫碑童消散前最后留下的东西,混着自己的心头血,狠狠抹在那块最普通的红砖上。
砖面原本刻着一道粗糙的灶台图,是小时候母亲教他画的,说是“灶王爷镇宅”。
此刻,血与土交融,微光流转,竟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眉眼温婉,嘴角含笑,正是他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他眼眶一热,声音沙哑:“娘……我带您……回家吃饭。”
山村近了。
可村子里静得诡异。
往日这个时候,家家户户该亮灯了,狗吠声、锅碗声、孩子哭闹声,混成一片人间烟火。
可今夜,万籁俱寂,连风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老宅门前,那口母亲常煮粥的铁锅倒扣在地,锅底朝天。
张宇脚步一顿,瞳孔骤缩——锅底那道刻痕,他认得。
那不是锅匠留下的印记,而是一道逆向符纹,与他在“归真茔”见过的“幽冥血契”同源,只是方向相反,像是……在镇压什么。
“这不只是家。”他喃喃,“是‘活祭坛’。”
张家世代守墓,守的不仅是祖坟,更是这片土地下的阴脉节点。
而这座老宅,正是阵眼所在。
母亲一生病重却不死,村中老人常说“张家人死不了,也走不脱”……原来不是诅咒,是献祭。
整个村子,都是阵桩。
他猛地掀开八仙桌下暗格,一股陈年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藏着半本泛黄的册子——《家祀录》。
他颤抖着翻开,纸页脆得几乎一碰就碎,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
“第七代出,血归灶,泪洗眼,家火可焚天。”
七个字,像七把刀,狠狠扎进他心口。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她藏下这本书,是等他回来,是等这一天。
“点化启动——灵祀灶台!”张宇低吼,心头火猛然腾起,直冲天灵。
他将那块染血的板砖置于八仙桌中央,以坟土为灶灰,心头血为引,双掌合十,默念血脉共鸣之咒。
火焰自砖中燃起,竟是幽蓝色,宛如冥火。
火光中,九十九道残魂虚影缓缓浮现,齐齐跪拜于八仙桌前,头颅低垂,似在朝圣。
那是归真茔中认主的先祖之魂,此刻竟跨越阴阳,降临于此。
阿黄猛然回头,浑身毛发炸起,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
就在这刹那,整座山村的阴气骤然翻涌。
百户人家的门楣之上,竟浮现出一道道暗红色符纹,与龙虎山镇魂符同源,却带着诡异的血气。
那些符,不是驱邪,是锁魂。
“他们……早被种了‘替命符’!”青痕惊呼,声音都变了调,“整个村子,都是你们张家的‘血祭桩’!每一代守墓人觉醒,就要用全村人的阳寿来‘养火’!这就是为什么你娘不能死——她活着,才能压住阵眼!”
张宇如遭雷击,僵立原地。
难怪母亲临终前死死抓着他的手,说“别回来”……她不是怕他危险,是怕他觉醒,怕他成为那个……必须烧尽一切的人。
“不。”他忽然笑了,笑得疯狂,“这一代,我说了算。”
他撕下《家祀录》一页,混着血与土,投入蓝焰之中,怒吼:“点化启动——反祭灶!”
火焰骤然暴涨,由蓝转黑,再由黑转金,最终化作一片炽白,将整座老宅笼罩。
屋外,所有门楣上的符纸纷纷自燃,化作灰蝶纷飞,仿佛有看不见的锁链,在这一刻寸寸崩断。
火光中,小禾忽然睁眼。
双目漆黑如墨,不见瞳仁,唯有两行血泪蜿蜒而下,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八仙桌上,竟发出“嗤嗤”轻响,像是滚油落在铁皮上。
她浑身颤抖,手指死死抠住桌角,指甲崩裂也不自知,只死死盯着那口倒扣又被张宇翻正的铁锅,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冤魂挤出来的:
“哥……娘在锅里……”
张宇浑身一震,脑中嗡然炸开。他猛地扑向灶台,一把掀开锅盖——
没有米,没有水,没有灰烬。
只有一团幽蓝色的火焰,在锅底静静跳动,宛如呼吸。
火焰中央,一张熟悉得让他心碎的面容缓缓浮现:眉眼温婉,嘴角含笑,正是他记忆里病榻上缠绵三十年、临终前仍轻唤他乳名的母亲。
她嘴唇未动,可一道声音却如针般刺入张宇识海:
“念儿的魂祭了三十年,该还了。”
“用我的泪,洗她的眼。”
张宇双膝一软,轰然跪地。
他认得这火——是“心火燃契”的源头,是守墓人血脉与祖灵共鸣所化的冥焰。
而此刻,母亲残存的意识竟以魂火为凭,借灶台为媒,跨越阴阳来见他最后一面。
“娘……”他嗓音撕裂,眼泪滚落,却在触及火焰前蒸发成白雾,“我错了……我不该走,不该让你们一个人扛着这一切……”
“哭什么?”那声音忽然严厉,像小时候他打翻药碗时那样,“你是第七代,是点火的人,不是烧火的柴。”
张宇猛地抬头。
火焰中的母亲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一瞬,火光骤缩,凝聚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悬浮于焰心之上,散发着温润却又刺骨的寒意——那是活祭之泪,是三十年阳寿不得尽、魂不得散的执念凝成的圣物。
他咬破舌尖,逼出一缕精血融入掌心,伸手探入火焰。
皮肉焦裂,骨骼发黑,剧痛如万蚁噬心。
可他没有退,反而将手深深插入火核,一把攥住那滴泪!
“啊——!!!”
一声嘶吼震得屋梁簌簌落灰。
他的手臂从指尖到肩头尽数碳化,可那滴泪,终究被他捧在了掌心,光芒不灭。
他转身,颤抖着将泪珠轻点在小禾双眼。
“姐……哥哥给你洗眼睛。”
泪珠融进眼眶的刹那,小禾仰头尖啸,全身痉挛如遭雷击。
她的眼球由漆黑转为灰白,又由灰白浮现出无数碎裂的画面——山崩、地裂、铁链崩断、万鬼哭嚎、一尊背对人间的巨大石像缓缓睁眼……
短短三秒,她像是经历了百年轮回。
然后,她昏死过去,嘴角却扬起一丝诡异的笑。
“成了。”青痕低语,蓝裙无风自动,她望着张宇那条焦黑的手臂,”
张宇没有回答。
他缓缓站起,将妹妹轻轻放在长凳上,脱下外衣盖住她。
然后,他走到八仙桌前,郑重地将那块从归真茔带回的漆黑牌位——上面只有一个“张”字,笔锋如刀刻山河——摆上了正中央。
牌位落地的瞬间,整座老宅猛地一震。
屋外,百户人家门楣上的血符已尽数焚尽,化作灰蝶纷飞。
可大地之下,隐隐传来锁链崩断的闷响,仿佛有什么沉睡千年的巨物,正缓缓苏醒。
就在此时——
村外山道,雪夜深处,三十六盏白灯笼次第亮起,如鬼火连成一线,缓缓逼近。
灯笼无风自摇,光晕惨白,照得雪地如同灵堂。
为首之人黑袍覆身,手持一柄青铜令牌,上刻“玄门拘魂”四字,符纹流转,杀机隐现。
阿黄龇牙低吼,浑身金毛倒竖,却被张宇一手按住肩头。
他站在灶火前,望着牌位上那团仍在跳动的蓝焰,轻声问:
“娘,您说……咱们是开门,还是烧门?”
话音未落,他心头火猛然暴涨!
轰——!
八仙桌上的“张”字牌位骤然燃烧,黑焰腾空,火中浮现出一行血字,笔画如泣如诉,却震慑天地:
“守墓人归位,家火即天火。”
远处,白灯笼止步村口。
持令之人缓缓抬头,墨镜下,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微颤:
“……他们,真的把祖宗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