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空气在无声的发响后显得更加凝重。屏幕上那两个被蓝色光环圈住的、微如尘埃的坐标点,如同深海底部突然闪烁的未知生物发出的微光,转瞬即逝却又令人无法忽视。没有欢呼,没有躁动,只有键盘敲击声更快速、更精准地响起,以及三人之间愈发默契的信息确认。
“数据打包完毕,独立复核流1号已启动,占用3%备用算力。”陈墨的报告干净利落,他正将包含那两个时间点的所有原始数据流——从Φ0核心的亚稳态读数,到地球磁场、地壳应力、太阳风粒子通量,再到苏晚晴模型中对应的历史环境切片——打包成加密数据块,投入独立的、物理隔离的分析服务器群。“算法采用‘盲验’模式,分析员只接触匿名化数据包和预设的统计脚本,结果比对将由核心AI在最后阶段完成,最大程度避免主观倾向干扰。”
苏晚晴则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考古学家,专注于挖掘时空背景的每一层细节。“我启用了备用历史环境节点,”她调出两个高亮的时间窗口,“这是之前未纳入优先分析序列的‘对照点’。一个是公元五世纪中叶,天山地区冰湖溃决引发的大范围洪灾,地质扰动强度与阿尔金地震相当;另一个是九世纪初,唐王朝大规模都城建设时期,区域内活动人口密度估算值甚至高于楼兰繁盛期和敦煌开凿高峰。现在将它们加入比对队列。”她将这两个对照点的环境扰动模型数据,用与之前“微颤点”完全相同的处理流程和权重因子,重新输入陈墨的侦听阵列分析引擎。“如果‘相位微颤’是环境扰动导致Φ0产生的真实响应或某种深层次的物理关联,那么这些能量背景相似、强度相当的对照点,理论上也应该呈现出微弱但可探测的特征信号。反之,如果只有最初那两个点有‘微颤’……”她没有说下去,但含义明确——这将极大提升那两个点在所有“干扰事件”中的独特性。
林羽静静地看着两人的操作,目光深邃。他知道,真正的科学发现之路,从来都铺满真伪的荆棘。每一次“可能”的迹象,都需要千百次的“不可能”去衬托其独特性。他走到中央监控面板,调出了一份被置顶的文件——《“零点凝视计划”伦理安全章程·超低影响观测附件》。这是一份由全球顶尖物理学家、伦理委员会和风险评估专家共同签署的文件,核心原则就是“纯粹被动”与“零影响优先级”。
“我们的任何分析推论,都不改变观察对象的任何状态,不对环境场引入任何形式的能量干预。”林羽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既是对陈墨和苏晚晴操作的背书,也是对整个团队核心准则的重申。他操作了几下,在最新实验日志中加入了关键条目:“发现疑似千年尺度弱关联线索。当前状态:最高级别独立复核及系统性证伪中。所有操作严格遵循《附件》条款:被动监听模式(passive only),能量监控等级(Level 0),算法透明度(Full traceability)。”这份日志在加入不可篡改的时间戳后,瞬间同步到了所有成员的终端和外部监督节点。
“系统负荷稳定在安全区间,备用资源充充足。”陈墨补充道,监控界面上,代表计算资源、能源负载和隔离场状态的各项指标依旧平稳地处于代表安全的绿色区域。“所有分析所需能源来自电网标准供给,无额外能量注入Φ0周围预设的‘非干预缓冲区’。”
时间在实验室精密仪器的低鸣和指尖敲击虚拟键盘的细微声中悄然滑过。主屏幕上,庞大的数据流如宇宙星尘般缓缓旋转、比对。那两个代表公元三世纪线索的深蓝点,以及后来加入的橙色对照点,在由时间和多维参数构成的浩瀚图谱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过了许久,当夕阳的光线开始漫过实验室特制的遮光顶棚时,独立复核流1号和主要分析引擎几乎同时传回了初步信息。
“独立复核流1号初筛完成,”陈墨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静,“在预设的置信区间和统计模型下,‘微颤’信号的存在性在技术分析层面复现成功(p=0.005)。未检测到明显的脚本失误或数据污染迹象。详细报告正在生成中。”这意味着,从数据本身看,那两次微弱的“抖动”是真实存在于记录中的。
几乎同时,苏晚晴也抬起头,眉宇间带着深思:“加入的两个对照点分析结果返回。在公元五世纪洪灾和九世纪初唐都建设对应的时空坐标点上,‘侦听阵列’并未捕捉到任何模式相似、具有统计显着性的亚稳态参数‘相位微颤’。环境场强相似,但目标响应……缺失。”
实验室里陷入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这不是失败的沉默,而是面对更深层谜题时,思想加速运行的信号。独立复核初步支持最初数据的可靠性,而刻意设置的条件接近的“测试点”却毫无波澜。这一致又相悖的结果,无形中提升了公元三世纪那两个时间点的特殊性。但苏晚晴的话立刻将兴奋拉回现实:“这仍然只能说明它们是潜在的异常点,绝非决定性证据。地球环境瞬息万变,即便是千年级别的事件,其具体发生的物理条件、耦合的多种宇宙环境参数都存在无限变量。我们的模型再精妙,也无法穷尽所有可能的‘巧合’路径。现在断言Φ0对环境扰动存在选择性响应,为时过早。”
“同意。”林羽沉声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稳定运行的隔离场和安全的各项监控数据,“科学最大的价值,不在于迅速宣布答案,而在于不断排除错误的路径,将我们引向更深刻的问题。今天的努力,赋予了这两个‘微颤点’一个值得长期、多角度重点监控的地位。但这绝非目标,而是一个新的、需要更持久耐心与更多元化验证手段的起点。我们需要在更广阔的时间长河,在更多样化的宇宙环境背景下,去‘听’,去比较,去寻找可能存在的模式——或者证明其纯粹的无序。”
他操作总控台,更新了实验状态:“观测101同步运行结束首个深度分析轮次。确认‘公元三世纪双坐标点亚稳态相位微颤’现象在独立复核下具备初步数据可靠性(置信度待完全报告),对照点未复现相似模式(提示潜在独特性)。启动长期计划‘零点追溯档案:目标千年序列’筹备,核心原则:扩大被动历史背景采集(地史、天文史、古磁场史),目标关联性分析仅在确保‘零影响’前提下扩展至更多疑似节点。优先级:绝对安全性与观测数据积累深度,排除任何急躁解读。”
淡紫色的隔离场光晕依旧,像宇宙深处一只永恒凝视的眼眸。实验室的蓝光平静流淌,照亮着研究员们沉静的面庞。屏幕上,最初那两个蓝色的光点被特别标记出来,置入了一个名为“千年待解信号集”的新文件夹中。
探索并未暂停,只是变得更加宏大、更加耐心。他们重新校准了心中的坐标,继续这场超越个人生命尺度的、无比安静的“倾听”。如同在无边寂静的宇宙森林里,他们找到了一两片落叶上不同寻常的纹路——这并非找到了森林之心的谜底,而是提醒他们森林的广袤与自身感官的局限,激励他们去建造更敏锐但更安静的“有朵”,去感受那跨越千古的、若有若无的韵律。答案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但每一次谨慎的排除、每一次缜密的验证,都让他们在文明的边界上,朝着终极的奥秘,无比坚实、无比安全地前进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