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露水压弯了棉田的草叶,哑女已经蹲在催芽筐前,鼻尖几乎贴着棉布。筐里的棉籽大多顶破了壳,嫩白的芽尖顶着点鹅黄的胚叶,像一群刚睡醒的小鸡,正抖着绒毛往外钻。
“轻点翻。”张叔拎着竹篮走过来,篮子里是筛过的细土,土粒细得像面粉。他蹲下身,看哑女用竹片轻轻拨开叠在一起的芽尖,“这颗的根须缠在一起了,得分开,不然长起来会打架。”他捏起两株靠得太近的芽,指尖沾着露水,把它们往两边拨了拨,根须在湿润的棉布上舒展,像解开了纠缠的丝线。
小虎扛着锄头过来,锄刃还带着晨霜。“地整好了?”张叔抬头问。“整好了,”小虎把锄头往地上一顿,“按您说的,起了垄,行距一尺五,株距八寸,土坷垃都敲碎了,就等这些芽儿下锅——哦不,下田。”他挠挠头笑,晨光照在他脸上,汗珠混着露水往下淌。
哑女忽然指着筐角,那里有株芽儿蔫了半截,胚叶发灰。她翻开小本子,前一页刚画了这株芽的生长记录(昨日还是翠绿),今天的速写却添了几道灰色斜线。“是水多了?”她抬头看向张叔,眼里带着急。
张叔捏起那株芽,根须已经发黑。“是夜里起了凉风,”他叹了口气,“催芽房漏了条缝,这芽儿受了寒。”他把蔫芽扔进废料篮,“记下来,”他对哑女说,“漏风的位置、时间、芽儿的变化,都写上,以后就知道该补哪里了。”
哑女赶紧在本子上画了个漏风的窗户,旁边标着“丑时风最烈”,又用红笔圈出蔫芽的样子,像给这株没长大的芽儿立了块小墓碑。
辰时的日头刚过地头,张叔用竹筛把带芽的棉籽轻轻舀起来,筛底的棉布沾着细碎的白根。“走,下种去!”他领头往棉田走,哑女和小虎跟在后面,竹筛晃悠着,芽尖在筛里轻轻颤动,像怕摔的孩子。
田垄上,春杏和麦生已经等着了。春杏手里的陶罐装着草木灰,麦生正用小铲子在垄上挖穴,每个穴底都撒了把碎羊粪。“穴别太深,”张叔站在垄头示范,“两指深就行,把芽儿放进去,根朝下,芽朝上,像给娃娃盖被子似的,用土轻轻埋住根,露出芽尖——记住,得让它看见太阳。”
哑女蹲在第一个穴前,小心翼翼地把芽儿放进去。土刚碰到根须,芽尖忽然抖了抖,像是在伸懒腰。她忍不住笑了,用指尖拢了拢周围的土,又往穴边撒了点草木灰(春杏说这能防蚂蚁),动作轻得像在哄睡。
小虎下种快,却总把芽儿埋太深。“你这是给芽儿戴了顶厚帽子,”张叔拍了拍他的后背,“得让它透气,不然闷坏了。”小虎吐吐舌头,赶紧用小铲子把多余的土扒出来,露出嫩黄的芽尖,像给芽儿掀开了帽檐。
日头升高时,半亩地的芽儿都下了种。大家坐在田埂上歇脚,春杏拿出陶罐里的米汤,碗沿还冒着热气。“你看那株,”麦生指着最东边的穴,“刚才埋的时候芽尖歪着,现在直起来了,像是自己把身子摆正了。”
哑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株芽儿挺着腰,晨露从芽尖滚落,滴在土里,像它流下的第一滴汗。她在本子上画了个向上的箭头,旁边写:“芽有骨,不肯弯腰。”
张叔喝着米汤,看远处的棉田在风里泛着浅绿的浪。“这芽儿啊,就像娃,”他慢悠悠地说,“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脸。”他指了指哑女的本子,“记仔细点,等秋收时再翻出来看,就知道哪株最争气,哪片地最养芽。”
哑女低头看着本子,上面已经画满了芽儿的模样:刚破壳的、蔫了的、挺直腰的……每株都有自己的故事。她忽然觉得,这第六百一十一章的晨露,不仅打湿了芽尖,也打湿了日子——那些看似琐碎的记录,那些弯腰埋种的瞬间,其实都在悄悄孕育着一个沉甸甸的秋天。
风过时,新下种的芽儿在土里轻轻晃,像在点头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