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舟无声滑行在墨色暗河上，那盏惨绿灯笼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中撕开一道微弱的口子，却照不透前方无边的迷雾。河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水下偶尔掠过的巨大阴影带起令人心悸的波动，仿佛有古老的存在在深渊中凝视。自称“等了很久”的、容貌与玄女有七八分相似的布衣女子，就静静地坐在舟尾，她的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万古时空，落在我和倚靠着我、气息奄奄的老者身上。
“您……认识我们？”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谨慎地开口。这女子的出现太过诡异，她身上没有半分修为波动，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尤其是她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了然。
女子轻轻摇头，又缓缓点头，声音轻柔如叹息：“认识……也不认识。我等的，是穿过‘困狱之劫’，心灯初萌‘剑心’的变数。你来了，便是了。”她的目光扫过我胸膛，仿佛能直视那盏被轮回法则部分封印、却依旧顽强跳动的心灯。“至于这位守狱人……”她看向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他的使命，也快到头了。”
老者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捂住嘴的指缝中渗出，他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女子却抬手虚按，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让他平静下来。“不必多言，你的坚守，轮回自有记载。散去一身修为，镇守‘怨骨牢狱’入口三百年，阻无数怨魂恶念侵扰生界，功德足以抵消你宗门旧孽。此刻散去执念，可入安宁轮回。”
老者闻言，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是释然与解脱。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身形竟开始变得透明，点点晶莹的光粒从他体内飘散而出，融入周围的黑暗中。不过数息之间，他就在我眼前彻底消散，只留下一缕精纯的、带着守护意志的纯净魂力，被那女子纤手一招，纳入掌心一枚温润的玉佩之中。
“他……去了哪里？”我心中震动，这轮回法则竟如此直接了当。
“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女子将玉佩收起，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比起他，你的路更远，也更难。往世回廊三世轮回，你方才度过第一世‘困狱’，锤炼的是‘体’与‘意’的根基，萌生的是不屈‘剑心’。接下来第二世，你要面对的，是‘情’与‘劫’的考验，锤炼的是‘心’与‘神’。”
“情劫？”我眉头微皱，想到了玄女和凌清霜，“她们是否也在此地？”
“轮回万千，各有机缘。”女子的话语带着玄奥，“或许相遇，或许相忘，或许……相争。一切皆由心念因果而定。记住，轮回景中一切皆虚，然感受为真。沉溺其中，则神魂永锢；堪破虚妄，则心神淬炼，更上一层楼。”她说着，指尖轻轻一点前方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顿时，迷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搅动，向两侧翻滚散开，露出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那是一片残阳如血、黄沙万里的荒漠，狂风卷起沙砾，发出鬼哭般的呼啸。远处，隐约可见残破的古城墙和飘扬的旌旗，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煞气以及一种苍凉悲壮的战争气息。
“第二世，‘沙场劫’。”女子声音空灵，“去罢，你的剑心，需在铁与血中磨砺，你的道心，需在情与义间抉择。”
话音未落，骨舟已悄然靠岸。脚下不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滚烫的沙地。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沙土和血腥的味道。我回头望去，骨舟与那女子已消失在重新合拢的迷雾中，仿佛从未出现。唯有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那玉佩的温润触感，以及脑海中回响的告诫。
场景瞬间切换。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如同潮水般涌入耳膜。我发现自己正身穿一套残破染血的青铜铠甲，手持一柄卷刃的长刀，置身于一座摇摇欲坠的黄土垒砌的关隘城头。身边是无数同样浴血奋战、面目狰狞或绝望的士兵，城外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穿着皮甲、挥舞着弯刀的异族骑兵！箭矢如蝗虫般铺天盖地落下，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嚎。
“罗校尉！东面城墙快守不住了！弟兄们伤亡惨重！”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副将踉跄着冲到我跟前，嘶声吼道，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
罗校尉？这是我这一世的身份？一股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罗成，边军斥候校尉，奉命坚守这座名为“铁壁”的关隘，阻敌七日，等待援军。如今已是第六天，关内守军从三千锐减至不足五百，关隘随时可能被攻破。
“守不住也要守！”我几乎是本能地怒吼出声，一股铁血煞气自然而然地从体内迸发出来，那是这具身体历经沙场磨砺出的本能，竟与我心灯中那缕战神意志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让我瞬间适应了这残酷的环境。“告诉弟兄们，援军明日必到！后退一步者，斩！”
“是！”副将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转身冲回战线。
我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灼热空气，努力调动这具身体的力量。果然，心灯之力依旧被轮回法则死死封印，但这具“罗成”的身体，却拥有着久经沙场锤炼出的强悍体魄和一股不屈的战意。虽然比不上我本体的力量，但在这凡俗战场上，已是一员悍将。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那萌发的“剑心”，在这铁血煞气的环境中，反而更加活跃和敏锐，让我对危险的感知、对战机的把握远超常人。
“杀！”我挥动卷刃长刀，格开一支射来的冷箭，顺势将一个刚刚爬上城头的异族士兵劈下城墙。动作流畅而狠辣，完全是千锤百炼的战场杀招。我一边战斗，一边飞速思考。这一世“沙场劫”，考验的是什么？仅仅是生存和守城吗？那女子提到的“情”与“劫”又在何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关隘后方传来，伴随着一个清越却焦急的女声：“罗校尉！罗校尉何在？”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火红色劲装、披着银色披风的年轻女子，正策马冲过满是伤兵和废墟的关内街道，直奔城头而来。她容颜姣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和深切的忧虑，手中还握着一柄装饰华丽的长剑。
记忆碎片再次浮现：李晚月，镇北侯独女，也是……罗成青梅竹马、互许终身的未婚妻。她本该在安全的后方，为何会出现在这即将陷落的危城？
“晚月！你怎么来了！”我心中一惊，快步迎了上去，语气中带着责备和担忧。这情感一半源于罗成的记忆，一半则是我本能地对这种局面感到棘手。在这种绝境中出现重要之人，往往意味着……悲剧的开端。
“我收到父亲密信，援军……援军路上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了！”李晚月飞身下马，冲到我跟前，俏脸煞白，语速极快，“朝廷内部有奸细通敌，铁壁关已被放弃！父亲让我带你立刻突围，再晚就来不及了！”
什么？！援军全军覆没？铁壁关被放弃？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不仅让我震惊，更让我身后那些隐约听到只言片语的守军瞬间士气崩溃！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不可能！”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侯爷他……”
“是真的！”李晚月眼中含泪，递过一枚沾血的玉佩，“这是父亲贴身信物，传信的死士拼死才送到我手上！罗成，走吧！留得青山在！”
我看着那枚熟悉的玉佩，感受着周围守军投来的、从希望到绝望的目光，心中天人交战。理智告诉我，李晚月带来的消息很可能是真的，死守下去只有全军覆没。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咆哮：不能退！身后是万里疆土，是无数百姓！这些信任我、跟随我死战至今的弟兄们怎么办？
“情”与“劫”……原来如此。一边是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未婚妻和可能的生路；另一边是军人的职责、守护的承诺和五百弟兄的性命。这才是这一世轮回真正的考验！
“校尉！走吧！”
“是啊校尉，援军没了，守不住了！”
“我们不想死在这里啊！”
幸存的守军开始骚动，求生的欲望压过了纪律。
李晚月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泪眼婆娑：“罗成，算我求你了！为了我，为了我们以后，走吧！”
我看着她焦急而真诚的脸庞，又环顾四周那些充满渴望或绝望的眼神。我能一走了之吗？若我真是罗成，或许会。但我是罗九牧！我的心灯虽被封，但“守护”的意志早已融入灵魂！无论是玄女、清霜，还是眼前这些并肩作战的袍泽，都是我无法轻易舍弃的！
“闭嘴！”我猛地甩开李晚月的手，声音如同炸雷，响彻城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我转身，面向残存的守军，目光如刀般扫过每一张脸，心灯中那缕剑心感受到我坚定的意志，竟引动了这具身体残留的铁血煞气，让我周身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援军没了，朝廷放弃了我们，那又如何？！”我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们当兵吃粮，守土卫疆，为的是朝廷那几个赏钱吗？！不是！为的是我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为的是脚下这片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铁壁关可以破，我罗成的脊梁不能弯！你们呢？愿意像个懦夫一样逃跑，让异族的铁蹄踏碎我们的家园，然后一辈子活在耻辱里吗？！”
“不愿意！”刀疤副将第一个红着眼睛响应。
“不愿意！”
“跟蛮子拼了！”
绝望被点燃，化作了悲壮的决死战意！残存的守军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李晚月看着我，眼神从焦急、不解，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心痛和一丝敬佩的黯然。她了解罗成，眼前的男人，似乎和记忆中那个有些优柔寡断的未婚夫有些不同了，多了一种她无法动摇的决绝。
“好……好……”她凄然一笑，退后几步，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你不走，我也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
我心中一震，这女子……但此刻已无暇多想。
“呜——呜——呜——”
城外，异族军队吹响了总攻的号角。黑压压的敌军如同潮水般涌来，攻城锤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城门，云梯再次搭上城头。
“准备战斗！”我高举卷刃长刀，声音沙哑却坚定，“弓箭手，自由射击！刀盾手，随我堵缺口！今日，我等便以血肉之躯，再筑一道铁壁！”
惨烈的攻城战再次爆发。我身先士卒，凭借远超普通士兵的战斗意识和“剑心”带来的精准预判，在城头左冲右杀，每一次挥刀都精准地带走一名敌人的性命。卷刃的长刀不堪重负，最终断裂，我随手捡起一柄战死士兵的长枪，继续厮杀。鲜血染红了战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李晚月也展现出不俗的武艺，剑光闪动，护在我身侧，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我们并肩作战，竟隐隐有种默契。
然而，敌我兵力悬殊太大。城门在一声巨响中被撞开，潮水般的敌军涌入关内。我们被迫退守到关隘中心的点将台，做最后的抵抗。身边还能站着的弟兄，已不足五十人。
“看来，真要死在这里了。”李晚月靠在我背上，喘息着笑道，笑容里带着一丝解脱，“能和你死在一起，好像……也不错。”
我看着周围步步紧逼的敌军，感受着体内力量的飞速流逝，以及心灯深处那被压制却依旧不甘咆哮的战神意志。难道这一世，就要这样结束？以一场悲壮的失败告终？
不！绝不！
我猛地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血色残阳，一股不屈的怒火混合着对守护的执着信念，冲天而起！仿佛感应到我的意志，胸膛中心灯封印之处，猛地传来一阵灼热！那缕“剑心”以前所未有的亮度闪耀起来！
“以我剑心，引煞为锋！涅盘……虽未至，战意……可化形！”
我福至心灵，将全部的精神、意志、乃至这沙场积累的冲天煞气，尽数灌注于那缕“剑心”之中！我没有灵力，无法施展神通，但我有不屈的战意和引动煞气的本能！
嗡！
我手中那柄普通的长枪，竟在这一刻微微震颤起来，枪身缭绕的血煞之气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凝聚不散，使得普通的枪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杀！”
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手持这柄凝聚了战意与煞气的长枪，主动冲入敌群！枪出如龙，不再是简单的刺、挑、扫，而是带着一种玄妙的轨迹，每一枪都仿佛能引动周围的血煞之气，威力倍增！枪锋过处，敌军如同割草般倒下，竟无人是我一合之将！
这一刻，我仿佛与这具身体的原主罗成、与这沙场战死的无数英魂、与我心灯中的战神意志短暂地融合了！我即是枪，枪即是我！战斗的本能提升到了极致！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不仅让敌军阵脚大乱，也让我身边的守军士气大振，纷纷发出怒吼，跟随我发起反冲击！
李晚月看着我如同战神下凡般的背影，美眸中异彩连连，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却又无比耀眼的罗成。
然而，个人的勇武终究难以扭转整个战局。就在我带领残兵即将将敌军暂时逼退点将台时，异族军阵中，一名身披黑袍、手持骨杖的祭祀走了出来，他口中念念有词，骨杖挥舞间，地面开始蠕动，一具具阵亡士兵的骸骨竟然爬了起来，化作双眼冒着绿光的骷髅兵，向我们扑来！
邪术！
“小心！”我将李晚月护在身后，面对这超自然的力量，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的战意煞气枪对付活人效果显着，但对这些亡灵骷髅，效果大打折扣！
眼看骷髅兵越来越多，我们再次陷入绝境。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点将台后方，那面残破的、象征着王朝荣耀的龙旗之下，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股精纯、古老、带着浩然正气的金色光芒从地底射出！光芒中，隐约可见一道身穿古朴文士长袍、手持书卷的虚影缓缓浮现！
那文士虚影目光扫过战场，最终落在我身上，微微颔首，随即展开手中书卷，朗声吟诵起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天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随着他的吟诵，金色的文字从书卷中飞出，如同金色的雨点，洒向那些骷髅兵。骷髅兵被金雨沾染，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上冒出黑烟，纷纷溃散化为齑粉！连那名异族祭祀也受到反噬，喷出一口黑血，惊恐地后退。
“浩然正气？！是上古先贤残留的英灵！”李晚月惊呼出声，眼中充满了敬畏。
那文士虚影对我微微一笑，身影渐渐淡化，最终连同金光一起消失。地缝也随之合拢。
这突如其来的援助，瞬间扭转了战局！残存的敌军被这神迹般的景象吓破了胆，纷纷溃逃。
我们……守住了？在最后关头，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我拄着长枪，喘息着，看着满目疮痍的关隘和劫后余生的寥寥数十名弟兄，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明悟。这一世“沙场劫”，我面临的“情”是李晚月的生死相随与劝离，“劫”是绝境中的坚守与抉择。我选择了责任与大义，并在关键时刻，引动了属于此方天地的“正道”力量（那浩然正气英灵）相助，这或许就是“堪破”的关键？
然而，轮回会如此简单吗？
我看向身旁的李晚月，她正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我，有爱恋，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突然，她开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罗成……你刚才……好像变了一个人。你……到底是谁？”
我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