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正望着司马判事厅发呆时，只见人影一晃，赵老司马从厅里闪出来，在院里来回疾步走动几遍，顺势蹬腿挥臂，又怪模怪样地耍了一套不知名的强身健体之术。其后便有长随递上茶壶，赵司马接过来尝了一口，闭目回味一番才大口喝下去。
活像个乡野闲叟，凌云腹诽道。话说凌云虽然对连累他的赵司马很不爽，但也没蠢到在州衙里十分孤立时，再把这个唯一可以接触的上官给得罪的地步，只是忍不住半带讥讽的出言调侃：“司马老爷真是好兴致。”
赵司马像是听不出来讽刺的意思，哈哈大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我院中手谈一局如何？”
喝茶下棋这便是公事么？凌云便道：“司马老爷欲求闲情逸致，何不致仕归隐，安度余生，在这州衙里还有什么意味。”
赵老头似是为凌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凌录事看老夫如今过的不悠闲么？”
“是很悠闲。”
“论起闲散度日，在任如此，致仕也不过如此，那老夫为何要致仕？”赵司马答道：“在任尚能多领百余贯俸禄，这台州府又是山海形胜之地，有何理由辞官？老夫记得凌录事是个聪明人，怎的也参不透。”
年近花甲老司马的理由强大到没法辩驳，凌录事无言以对，转头对司马长随道：“本官要和你家老爷弈棋，还不速去取棋枰棋子！记得要取象戏棋子！”
赵司马本想下围棋，但凌云不会，二人只得下象棋，还好赵司马房中各种棋具倒也齐全…
摆好棋枰便车来马往的杀将起来。棋至中盘，赵司马忽然说：“冯观察在宁海县搞得灰头土脸，想必都是你弄鬼罢？”
正盯着棋局思索下一步的凌云闻言抬头道：“赵老爷说笑了，下官哪有胆量敢与观察使周旋。”
“呵呵，听说冯观察查官营生丝时捉襟见肘，旁人不知，老夫却清楚宁海官营生丝皆是你一手操持。再以老夫对你为人的了解，定是你在暗中做了手脚，王明府是没那个心思的。”
凌云面无表情的回复道：“想必是赵老爷随意说笑而已。”
时光流转，天气渐寒，凌云来州衙已近一月，依旧与其他同僚形同陌路。他每日生活便是饮茶对弈，偶尔沈文邀他宴饮，也能结识些风雅之士，抄录些诗词博几声喝彩，寻些精神慰藉。自然，免费的肉体安慰也是有的。
凌云也曾想过改善处境，然收效甚微，莫说同僚，便是那些胥吏也对他不甚热络。果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凌云叹道。赵老头这把年纪，熬着就当养老，难道自己也要仗着年轻，将州衙所有现任官员都熬得转任、致仕之后方能出头？这过程怕是得要七八载，何其漫长…
此间，台州米价居高不下，接连发生数起贫民抢米之事，为近年来所未有，引得州城从士绅到庶民议论纷纷。众人焉能不关注？这州城至少有十数万脱离农耕之人口聚居，一旦粮储有失，绝非轻易可解。
更奇的是，从附郭县临海到州署，皆未开仓平粜以抑米价，亦不赈济贫民，官府上下对此一致缄默。按说本朝对各地粮储极为重视，唯恐再生民变，故在租税存留上予各州更多额度，广建仓廪以备荒年。加之眼下正值秋粮上市之时，实不该发生此等米贵遭抢之事。
有忧心忡忡的州中老吏唏嘘道，一月之内发生五六起抢米之事，只听父祖辈言及前朝末世方有此乱象。随即这老吏被崔刺史以妖言惑众之罪枷号示众，传为衙中笑谈。
凌云于此等事也只能作壁上观，啧啧称奇，不似在宁海时，稍有风吹草动，王明府便召他商议。
这日凌云继续与赵司马对弈时，忽有宁海家中仆役送信至。凌云拆阅后拍案怒道：“奸徒敢尔！”
赵司马问道：“家中有事？”
凌云略一思忖便如实相告：“新上任的那位长街镇县尉觊觎我家丝行利厚，意图侵夺。”这新任县尉便是州衙原先那个经历司知事，似乎姓闫，与他调换官职去了长街。凌云想从赵司马处打探此人性情。打算回宁海寻王明府了结此事，顺道探望家小、取些冬衣。
赵司马未直接回答，反问道：“凌录事这一月来有何感触，可愿安于现状？”
这老儿何以忽提此节？莫非有何打算？凌云也不隐晦心境，直白答道：“自然不甘。”
“契机便在此处了。”赵司马抚须道，“老夫自信阅人尚有几分眼力…”
听到此处凌云心下暗嘲：你这老儿还敢自称有眼力？径直将全署同僚得罪至死，还连累我陷于此尴尬境地。
“这闫某乃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他区区一九品，在各处被上官驱使十数载，比胥吏强不了几分。老夫料他到了外县无人拘管，压抑已久的性子放开后必极为骄横跋扈。你可返乡查访其不法之事，拿住其把柄。”
凌云道：“那有何用？此算何等契机？”
赵司马沉默片刻，审视着面前这年轻得过分的官员，心中回想凌云过往行事，权衡其能力与背景。
凌云见平日随和的赵老头难得肃穆，知他有要言斟酌，便凝神细听。
二人之间气氛顿时凝重。
“从闫县尉身上可牵连州署，一网打尽。”赵司马缓缓点拨道。
这…赵老头又想玩这等将同僚一并举发的把戏？还要拉他下水同做？他凌云看起来如此愚钝么？憋了半晌就出此昏招？
“哈哈哈哈。”凌云捧腹大笑，“赵老爷你这是执迷不悟啊，做人当知审时度势为好。”
赵司马涵养再好此时也被凌云笑得颜面难挂，虽他那事以官场常情看确属荒唐，仍提高声量斥道：“安敢在上官面前失仪！”
凌云收声拱手，起身欲辞，欲抓紧时辰回宁海。
“且慢。”赵司马叫住凌云，“老夫言犹未尽，你以为此次仍是收受馈赠这等微末小事么？若老夫说这州署上下同心协力，侵吞仓中存粮呢？”
一语如惊雷，震得凌云耳畔嗡鸣。若果真集体侵吞官仓存粮，便非小打小闹，堪称塌天大案！
本朝立国，尤重备荒赈济之仓事。依律例，索贿受贿即便查实亦可从轻发落，退赃赎罪后犹可复职。然私吞官仓米粮，性质迥异，较直接贪墨银钱更为严重。倘若因此引发民变，足以论罪抄家流放乃至处斩，由此可见其罪孽之深。更遑论听赵司马之意似州衙全员参与，更是骇人听闻。
现今米价腾贵至此，州署积年仓储，却不开仓平粜，着实令人费解，难道…思及此，凌云骇然道：“老大人岂可妄言！”
赵司马道：“千真万确之事，你以为本官甘受讥嘲图的是什么？借此自清，能泾渭分明而已。”
凌云恍然大悟！难怪赵司马儿戏般寻个由头将全州衙举发，看似平白树敌，孰料内藏玄机。想来赵司马到任后，暗察州署中人侵吞仓储之事，既不敢涉足其中同流合污，又恐被同僚强拉下水，还忧他日东窗事发后自身难以撇清，故想出那等寻些琐事一并举告之计。
此举好处有三：一是赵司马因小故开罪众人遭排斥，不致染指盗粮重罪，亦不逼急同僚拼个鱼死网破；二是在外人眼中赵司马与他人划清界限，可佯装被蒙在鼓里，万一事发亦不牵连；三是若朝廷查办，赵司马作为全衙唯一清白者，多少可得褒奖，或能被树为典范以遮丑，甚至署理州事亦未可知。
凌云心下不由赞道：这老儿看似庸碌，然数十年饭非白食，其这近乎装疯卖傻的一招，瞒过众人，将明哲保身之道发挥至极。一介秀才功名者能混至五品，果有独到之处，原以为仅凭脸厚，今观之不止于此。
赵司马被众人鄙薄嘲弄许久，今日终见有人对其露出钦服神色，如遇知音，得意道：“故而你初来时，老夫说你运气不差。”
凌云又想到一事，面怀疑色问道：“仓储多寡出入自有簿籍登记，岂是轻易瞒得住的？年年有御史巡查，州仓为重中之中，每年数目皆需移交下任稽核，难道全能搪塞过去？”
“其中确有一大关窍，听老夫道来。”赵司马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