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正凝神于这新任司法参军的职司权责之中,脑海中勾勒着如何整饬刑狱、肃清奸宄的蓝图,忽闻州衙大门方向传来“咚咚”几声沉闷的擂鼓之声。这登闻鼓响,意味着有百姓前来告状鸣冤。他神色一肃,暂敛思绪,扬声向厅外候命的书吏吩咐道:“去前面看看,何人击鼓,所告何事?”
不过片刻,那书吏便小跑着回来,躬身禀报:“启禀参军,是一老妇,口称要告状。小的已粗略问过,道是家中逆子不孝,恳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凌云闻言,眉头微蹙。依《唐律》及地方讼诉惯例,民间词讼,尤其是此类户婚田土、家庭纷争,须先经县衙审理。若县衙处置不公或无力决断,方可上诉至州府。这是为了防止越级诉讼,确保各级衙署权责明晰。他便按规程指示道:“告知那妇人,依制,此类讼事当先赴临海县衙呈告。令其往县衙递状即可。”
书吏却面露难色,嗫嚅道:“参军明鉴,小的也已如此告知。可那妇人言道,她已知晓临海县徐明府……因牵涉崔使君一案,已被槛送京师。如今县衙乃县丞暂理,她信不过,定要直告到州里来。”
凌云这才恍然。确实,原临海县令作为崔明冲的心腹,已一同落马,县政由佐官代理,权威自然不足。按制,若县级主官缺位或涉案,百姓可直接向州衙告诉。如此一来,这案子便直接落到了他这新上任的司法参军头上。
“既如此……升堂罢。”凌云整了整官袍,心中虽觉此案来得突然,却也只得依律受理。他深知,这升堂问案,尤其是上任伊始的第一案,众目睽睽之下,不仅关乎司法公正,更关乎他这位新参军的官声威望。
片刻之后,州衙大堂之上。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低喝“威武”,森严之气顿生。凌云端坐于大堂左侧的司法参军公案之后,虽非正中主位(那是刺史或权摄州事者的座位),却也自有一股威严。他抬手一拍惊堂木,沉声道:“带告状人上堂!”
只见一名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衣衫略显朴素但浆洗得干净、发间已有缕缕银丝的妇人,在衙役引导下,战战兢兢地走上堂来,跪倒在堂下,口称:“民妇张王氏,叩见青天大老爷。”
“张王氏,你有何冤情,从实道来。若有状纸,呈上。”凌云依照程序发问。
那妇人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状纸,双手高举过头。一旁的书吏上前接过,转呈至凌云案头。
凌云展开状纸,仔细浏览。状纸是用工整的楷书写就,言辞虽不算文雅,但条理清晰,格式规范。内容大致是控告其子不孝:平日言语顶撞、忤逆母亲,近日更因琐事对母亲恶语相向,甚至推搡,致使母亲身心受损,恳请官府依律严惩,以正人伦。
单看状纸,似乎是一起清晰明了的忤逆不孝案。在“孝道”为百行之先的唐代,“不孝”乃属“十恶”重罪,一旦坐实,刑罚极重。然而,凌云多年混迹公门的经验,以及近日在州衙经历的风波,让他养成了一种超乎常人的警觉。他并未急于追问案情细节,而是合上状纸,目光如炬,盯着堂下妇人,突然问道:“张王氏,本官且问你,你如何得知本官今日上任,可来此告状?”
那妇人似乎没料到官员会先问这个,愣了一下,才低头答道:“回……回大老爷的话,是……是民妇在街市上听人议论,说新任的司法参军老爷青天一样,故而……故而前来鸣冤。”
“哦?街市议论?”凌云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昨日方得敕牒,今日一早才正式到衙视事,消息传得再快,也不至于让一个寻常民妇如此精准地把握时机,在他升堂的第一时间就来击鼓告状。而且,这状纸的格式、措辞,绝非一个普通村妇所能撰写,必有代笔之人。更可疑的是,这妇人回答时的片刻迟疑和略显闪烁的眼神。
凌云心念电转,已料定此事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这背后,恐怕有人指使,意图不明,或是想试探他这新官的能力深浅,或是想借此案生事,甚至可能牵涉更复杂的势力纠葛。自己新官上任,脚跟未稳,绝不能轻易被人当枪使。
想到此处,凌云语气放缓,带着几分劝谕之意,对那妇人道:“张王氏,你状告之子不孝,此乃十恶不赦之重罪。依《唐律》,詈祖父母、父母者,绞;殴者,斩。一旦告准,你儿性命难保。母子连心,骨肉至亲,何必至此?或许只是一时气愤,家中琐事,可否容本官派人从中调解,或由乡里族老先行规诫?”
他试图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也希望借此观察妇人的真实反应。若真是气愤难平,或许会坚持;若受人指使,见官不愿受理,可能会露出破绽。
不料,那妇人却异常坚决,叩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非是民妇不念母子之情,实是那逆子屡教不改,无法无天!若官府再不严惩,民妇恐无活路矣!恳请大老爷为民妇做主!” 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哭腔。
凌云见她如此,心中疑窦更甚。这反应,不似寻常村妇无知无畏,倒像是被人教好了说辞,铁了心要告到底。他深知,若再强行劝解,反而显得自己畏事或不公。
略一沉吟,凌云有了计较。他再次拍响惊堂木,正色道:“张王氏,你既坚持要告,本官便依律受理。然则,告人忤逆,需有实据,非你一面之词可定。你且将状纸留下,回去仔细思量,三日后,携你子及左邻右舍、乡保里正一干人证,一同到堂,本官要当堂质对,查明情由,再行判决!退堂!”
“威武……”衙役们的低喝声中,那张王氏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凌云面色威严,只得叩头谢恩,在衙役的示意下,退出了大堂。
待堂上人散尽,凌云立即召来心腹李四,低声吩咐道:“方才那告状的张王氏,你悄悄跟上去,务必查清她家住何处,家中情况,尤其是她儿子究竟是何等样人,平素母子关系如何。更重要的是,仔细留意她回去后与何人接触,这状纸是何人所写,是谁唆使她来告状。记住,暗中查访,切勿打草惊蛇!”
“是,老爷放心,小的明白!”李四机灵,立刻领命,悄无声息地尾随那张王氏而去。
凌云独自坐回公案之后,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墨迹未干的状纸,目光深邃。这司法参军的第一把火,看来烧得不会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