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家听闻宝琴依据自己曾经游历过的各个省份里的古迹作为主题,创作了十首怀古绝句,诗中暗藏着十件物品,纷纷说道:“这构思自然新颖又巧妙。”
大家都争着去看这些诗,只见诗上这样写着:
赤壁怀古 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大意为:
赤壁之战中将士的尸体沉于江中,江水为之阻塞不流。只留下那载着英雄名姓的空船飘荡。
想当年,这里战火纷飞、喧闹嘈杂,可一把大火过后,只剩悲冷的寒风。在那残败的景象中,有无数英灵在其中徘徊游荡。
交趾怀古 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大意为:
铜铸的大钟敲响,彰显着法度与纲纪,洪亮的声音传至海外,连边疆的戎羌部族都得以听闻。
马援的功绩自然是十分卓着,据说有笛曲能讲述马援的事迹,故而无需提及张良了。(马援门生爰寄生擅长吹笛,马援经常作歌与之相和)
钟山怀古 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大意为:
名和利从来都不曾与你相伴,你却无缘无故被诏令离开这平凡尘世。(指周颙奉命从于钟山隐舍出来到尘世上做官,为海盐县令)
这其中牵牵连连的事情大概很难彻底断绝,可别埋怨他人频繁地嘲笑你。
淮阴怀古 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大意为:
壮士(淮阴侯韩信)在未得志时,需要防范恶人的欺凌。虽然被封为齐王,地位显赫,但最终还是死于非命,他的命运在盖棺之时才得以定论。(“三齐”指韩信被刘邦封为齐王后,所统治的地区,今山东北部)
告诫世俗之人不要轻视、鄙视那些暂时落魄的人。(韩信)至死都铭记漂母的一饭之恩。
广陵怀古 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大意为:
蝉鸣与鸦栖的景象转瞬即逝,隋朝大运河沿岸的堤坝现在的风景是否还像过去那样美丽?
广陵(扬州)凭借自古以来的繁华和浪漫气息占得了风流的名声,所以引发了众多的议论是非。
桃叶渡怀古 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大意为:
枯萎的草和零散的花倒映在浅浅的池塘里,桃枝和桃叶总是分离,(桃叶渡相传为东晋王献之送别爱妾桃叶之处,指王献之与桃叶的爱情虽深情但终有别离)。
六朝时期的杰出人物如此之多,但都已随历史消逝,那些杰出人物的画像空悬在壁上,虽然可能有题字,但已无人真正关注或铭记。
青冢怀古 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臊,樗栎应惭万古羞。
大意为:
塞外那黑水茫茫一片,水流呜咽仿佛难以流淌。(王昭君)不停地弹奏着琵琶,将曲中的哀愁都尽情抒发出来。
汉朝的和亲制度实在让人丢脸。那些制定和亲制度的人应该感到惭愧,他们将永远蒙羞。
马嵬怀古 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大意为:
杨贵妃孤独地坐着,脸上脂粉被汗水浸湿,泛出光泽,尽显落寞。(马嵬:马嵬驿,亦叫马嵬坡,在长安西面百余里处,今陕西省兴平县西,杨贵妃吊死于此)那温柔的情感和为爱情所做的一切,像水流到东海一样,一去不复返。
只是因为留下了这样一段浪漫的爱情痕迹(杨贵妃与唐玄宗)。到现在,他们曾经接触过的衣服和被子还残留着香气。
蒲东寺怀古 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大意为:
小红(指《西厢记》崔莺莺的婢女红娘)骨头生得轻贱,私下里偷偷地促成了张生和崔莺莺的恋情。
虽然被夫人吊起来打(《西厢记》中“拷红”一折写崔莺莺母亲郑氏为逼问私情而拷打红娘),但已经促成了张生与崔莺莺一同在爱情之路上前行。
梅花观怀古 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大意为:爱情所指向的对象,不在与“梅”(杜丽娘)相关的情境里,而在与“柳”(柳梦梅)有关的地方,在这整个爱情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是谁(柳梦梅)拾到了那幅描绘美丽女子(杜丽娘)的画像?
(梅花观,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中写杜丽娘抑郁成疾,死葬梅花观后面梅树之下,柳梦梅旅居该观,与丽娘鬼魂相遇,帮她复活后结为夫妻。)
当两人终于团圆相聚的时候,不必再去回忆春香曾经带来的那些助力(春香”是杜丽娘身边的丫鬟,在故事中活泼可爱,为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起到了很多辅助作用)自从两人分离之后(指杜丽娘死后与柳梦梅的分离),在萧瑟的氛围中又过去了一年。
大家看了,都纷纷称赞奇妙不已。
宝钗率先开口说道:“前八首诗所写的内容在史书上都有依据,可后两首却找不到出处,我们也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不如另外再作两首吧。”
黛玉赶忙拦住说:“宝姐姐这也也忒‘胶柱鼓瑟’(注:胶柱鼓瑟”是一个贬义成语,字面意为用胶粘住古代弦乐器“瑟”的调音短柱,使其无法转动调节音高,导致无法弹奏出多样的曲调。引申义为固执拘泥、死板、不知变通),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诗虽说在史书上没有记载,咱们虽然没看过那些野史外传,不清楚其中详情,但难道咱们连两出戏都没看过吗?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儿,何况咱们?”
探春随即附和道:“这话太对了。”
李纨也跟着说道:“再说她原本是到过那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说没有确切的考证,但古往今来,很多事情都是以讹传讹,有些好事之人就故意编造出这些古迹来糊弄人。就像那年进京的时候,光是关夫子的坟就看到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的功绩都是有史可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坟?自然是后来的人敬重他生前的为人,或许是从这份敬重中牵强附会出来的,也是有可能的。等到翻看《广舆记》,发现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以来那些有名望的人,坟都不少,没有考证的古迹更是多得很。如今这两首诗虽说没有出处,可但凡说书唱戏的,甚至求的签上都有相关的批注,男女老少,口头俗语里,人人都知道、都这么说。况且这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这类被视为邪书的词曲。这完全没什么妨碍,就留着吧。”
宝钗听了这话,才不再坚持。大家猜了一会儿谜语,都没猜中。
冬日里,白昼格外短暂,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平日里吃晚饭的时辰,大家便一同前来用餐。
这时,有人向王夫人禀报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来了,他说袭人的母亲病得很重,心里十分想念女儿。所以特地前来请求府上开恩,想接袭人回家去探望探望。”
王夫人听闻后,说道:“人家母女情深一场,哪有不许她回去的道理!”说完,便派人把凤姐儿叫了过来,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凤姐儿,还吩咐她根据情况妥善处理这件事。
凤姐应承下来,转身回到自己房中,随即吩咐周瑞家的去把事情缘由告知袭人。接着,她又对周瑞家的交代道:“你再去叫一个跟着出门的媳妇过来,你们俩带上两个小丫头,一块儿跟着袭人去。外面安排四个年长的跟着车。准备一辆大车,给你们几个乘坐;再备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周瑞家的应了一声,正准备去办,凤姐又补充道:“那袭人向来是个省心的,你把我这些话转告给她:让她挑几件颜色鲜亮的衣裳穿上,再好好打包一包袱衣裳带着,包袱也得选个好的,手炉也要拿个质量上乘的。等她要走的时候,先让她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得瞧瞧她。”周瑞家的应下后,便去办事了。
过了半日,果然看见袭人穿戴整齐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她们手里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儿瞧见袭人头上插着几支金钗和珠钏,显得格外华丽;再瞅瞅她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百花刻丝银鼠袄,搭配着葱绿色的盘金彩绣绵裙,外面还套着一件青缎灰鼠褂。凤姐笑着说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赏给你的,倒是挺不错;不过这褂子颜色太素净了些,而且现在穿也有点冷,你应该穿件大毛的衣服。”
袭人笑着回应道:“太太就只给了我这件灰鼠的褂子,还有一件银鼠的。她说等过年的时候再给我大毛的衣服,现在还没拿到呢。”
凤姐笑着说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衣服,就是风毛儿做得不太好,我正打算拿去改改呢。算了,先给你穿吧。等过年太太给你做的时候,我再做新的,就当你还我一样。”
大家都笑着说道:“奶奶总是这么会说。您一年到头大手大脚地,不知道在背后为太太赔垫了多少东西,真是多得数不清,哪里还跟太太算这些?偏偏这时候又说这种小气话来逗乐。”
凤姐笑着说道:“太太哪里会想到这些呢?毕竟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但如果不照管一下,也显得大家没面子。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吃点亏,把大家打扮得体面些。宁可我自己得个好名声。要是大家都像‘烧糊了的卷子’一样,别人肯定会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却把人弄得像个乞丐。”
大家听了,都感叹着说:“谁能像奶奶这样圣明!对上体贴太太,对下又疼爱照顾下人。”正说着,只见凤姐儿吩咐平儿把昨天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她又看了看包袱,发现只有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子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的棉袄和皮褂。
凤姐又让平儿拿出一个玉色绸里哆罗呢的包袱,还让她再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过去,把衣裳取了出来,其中一件是半旧的大红色猩猩毡斗篷,另一件是半旧的大红色羽纱斗篷。
袭人见状,连忙说道:“这么贵重的衣裳,我受用一件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平儿笑着回应:“你就拿这件猩猩毡的吧。另外这件,你顺手让人给邢大姑娘送去吧。昨天下那么大的雪,大家都穿着猩猩毡、羽缎或者羽纱的衣裳,光是那十几件大红色的衣服,映着雪景,别提多整齐好看了。可就邢大姑娘一个人,还穿着那件旧毡斗篷,在雪地里显得缩手缩脚,看着真让人心疼。所以,这件就给她吧。”
凤姐笑着打趣道:“我的东西,她倒好,不经我同意就拿去送人。我这儿花钱还嫌不够呢,她再添上你帮忙提着,可真是‘锦上添花’啊!”
周围的人都笑着附和:“这全是奶奶平日里对太太的孝心和对下人的体贴。要是奶奶平时是个小气鬼,只盯着东西,不顾下人死活,那姑娘哪敢这么做。”
凤姐笑着回应:“所以说,能真正懂我心思的,也就她能明白个三分罢了。”
说着,她又转身叮嘱袭人:“你妈妈要是病情好转了,那就万事大吉;要是情况不好,你就安心住下,派人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再让人给你送被褥等用品过去。可千万别用别人家的被褥和梳洗用具。”
接着,她又对周瑞家的说:“你们自然清楚这里的规矩,我就不多说了。”
周瑞家的连忙应承:“都明白。我们到了那儿,会让那边的人回避。要是需要住下,肯定会另外安排一两间内房。”说完,她便跟着袭人出去了,还吩咐人准备灯笼,随后坐车前往花自芳家,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这时,凤姐又把怡红院的两个嬷嬷叫了过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回来家,你们平日里对那些大丫头们的情况也清楚,看看哪两个比较懂事、知分寸,选出来到宝玉屋里值夜班。你们也得好好照应着,别放任宝玉瞎胡闹。”
两个嬷嬷应声后便离开了,没过多久回来禀报说:“我们选了晴雯和麝月去宝玉屋里值夜班,我们四个人原本就是轮流负责值夜班的。”
凤姐听后点了点头,接着又说:“晚上得督促他早点睡,早上督促他早点起。”老嬷嬷们答应后,便自行回到园子里去了。
不一会儿,周瑞家的果然带消息回来告诉凤姐:“袭人的母亲已经病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袭人回不来了。”
凤姐将此事禀报给了王夫人,随后派人前往大观园,去取袭人的铺盖和梳妆用品。
宝玉看着晴雯和麝月两人把东西都收拾打点好并送去之后,晴雯和麝月都卸下了残妆,换上了家常的裙子和袄子。
晴雯只是坐在熏笼旁围坐着取暖。麝月笑着打趣她说:“你今天就别装成娇贵的小姐啦,我劝你也起来活动活动。”
晴雯回应道:“等你们都走了,我再动也不迟。有你们在的一天,我就好好享受这一天。”
麝月笑着又说:“好姐姐,我去给宝玉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再把上面的滑扣扣上,你个子比我高,这事你做正合适。”说着,她就走去为宝玉铺床了。
晴雯“嗐”了一声,笑着抱怨:“人家刚坐暖和了,你就来捣乱。”
这时,宝玉正坐着心里犯嘀咕,想着袭人的母亲不知是生是死,忽然听到晴雯这么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把镜套放了下来,扣好了滑扣,然后进来笑着说:“你们继续暖和吧,我都弄好了。”
晴雯又笑着说:“终究是暖和不长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过来呢。”
麝月说:“这倒难为你想得周到!不过他平时又不用汤婆子,咱们这熏笼上多暖和,跟那屋里的冷炕可不一样,今晚可以不用。”
宝玉笑着说:“这么说来,你们俩都在这上头睡了,那我外边可就没人了,我会害怕的,一晚上都睡不着。”
晴雯说:“我就在这儿睡。让麝月去你外边睡。”说话间,已经到了二更天,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好灯,点上香,侍候宝玉躺下后,她们俩才去睡。
晴雯惬意地躺在熏笼上,麝月则守在暖阁外边。到了三更过后,睡梦中的宝玉突然喊起了袭人。连喊了两声,都没人回应,他自己也醒了过来,这才想起袭人不在家,不禁觉得好笑。
这时,晴雯已经醒了,她笑着朝麝月喊道:“我都醒了,她守在旁边却一点都没察觉,真是个挺死尸的。”
麝月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笑着回应:“他喊的是袭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接着又问:“喊我做什么?”
宝玉说:“我想喝口茶。”
麝月赶忙起身,身上只穿着一件红绸小棉袄儿。宝玉关切地说:“披上我的袄子再去,别冻着了。”
麝月听了,转身就把宝玉夜里起来披着的那件貂颏满襟的暖袄披上,然后走到盆边洗了洗手,先倒了一杯温水,拿过大漱盂,让宝玉漱了口,接着才从茶槅上取下茶碗,先用温水涮了涮,再从暖壶里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喝下;自己漱了漱口,也喝了半碗。
晴雯笑着打趣道:“好妹妹,也给我喝一口呗。”
麝月笑着回她:“你倒越来越会撒娇了!”
晴雯赶忙说:“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忙活,我来服侍你一整晚,怎么样?”
麝月听了,只好也服侍晴雯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她喝。
服侍完后,麝月笑着说:“你们俩别睡,接着聊聊天,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晴雯笑着打趣:“外面有个鬼等着你呢!”
宝玉说:“外面有大月亮照着,亮堂堂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说着,宝玉还咳嗽了两声。
麝月轻轻推开后门,掀起毡制的门帘朝外一瞧,果然好月色。
晴雯见麝月出去了,心里便起了逗她玩的念头。晴雯向来身体壮实,比旁人更耐寒些,所以也不顾外面寒冷,连外衣都没披,只穿着件小袄,就悄悄地从熏笼上下来,跟在麝月后面出了门。
宝玉见状,笑着劝道:“小心冻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晴雯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别管,随后就走出了房门。
一出门,只见月光如流水般洒落,忽然一阵微风吹来,直透肌肤,冷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心里暗自琢磨:“怪不得人家都说,热身子不能被冷风吹,这一冷还真是厉害。”
晴雯正准备吓唬麝月,就听见宝玉在屋里大声喊道:“晴雯出去了!”晴雯一听,赶紧转身回到屋里,笑着说:“哪里就能把她吓死了?你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的!”
宝玉笑着回应:“我倒不是怕吓着她,主要是第一,冻着你也不好;第二,她要是不防备,肯定会喊出声来,万一惊醒了别人,人家不说咱们是闹着玩,反而会说,袭人才走了一夜,你们就神神叨叨的。你过来,帮我把这边被子掖一掖。”
晴雯听了,便过来给宝玉掖了掖被子,还把手伸进被窝里焐了焐。宝玉笑着说:“你的手真冷!我说了让你小心冻着吧。”说着,他又看见晴雯两腮红得像涂了胭脂一样,就伸手摸了摸,也觉得冰凉冰凉的。宝玉心疼地说:“快进被窝里来焐焐吧。”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咯登”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又带着点笑意地跑了进来,说道:“可把我吓坏了!刚才在黑影子里,山子石后面,我看到有个人影蹲着。我刚要喊人,结果发现原来是一只大锦鸡。那锦鸡一看见人,就扑棱着翅膀飞到亮处,我这才看清了。要是我冒冒失失地一喊,反倒会把大家都惊动了。”
说着,她一边去洗手。又笑着问:“晴雯出去我怎么没瞧见?她肯定是想去吓唬我呢。”
宝玉笑着说:“她没出去,在这儿裹着被子取暖呢!要是我叫得慢点儿,那才真能吓你一跳。”
晴雯在一旁笑道:“用不着我去吓她,这小丫头自己就一惊一乍的了。”说完,晴雯又钻回了自己的被窝里。
麝月打趣道:“你就这么‘跑解马’(形容人装扮利落)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就出去了不成?”
宝玉笑着说:“可不就这么出去了嘛。”
麝月埋怨道:“你真是的,也不挑个好日子!你出去站一会儿,看会不会把你的皮冻破。”
说着,她又把火盆上的铜罩子拿开,用灰锹把烧透的炭又埋了埋,捏了两块素香放上去,重新把罩子盖上。然后,她走到屏风后面,把灯芯挑了挑,这才躺下准备睡觉。
晴雯先前刚受了凉,这会儿屋里又暖和起来,冷热交替之下,她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宝玉见状,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你看,这下还是着凉感冒了吧。”
麝月在一旁笑着打趣道:“她一大早就嚷嚷着身体不舒服,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呢。刚才还说要好好保养身体,这会儿又开始调皮捉弄人了。等明天真病了,那也是她自找的!”
宝玉关切地伸手摸了摸晴雯的额头,问道:“头上热不热?”
晴雯轻咳了两声,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哪有那么娇弱!”
正说着,只听见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两声。紧接着,在外间值宿的老嬷嬷也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姑娘们,都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宝玉这才悄悄地笑着对大家说:“咱们都别说话了,免得又让她们唠叨。”说完,大家便各自睡下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晴雯果然感觉有些不对劲,鼻子不通气,说话声音也变得沉重,整个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宝玉见状,连忙轻声说:“先别声张出去!要是让太太知道了,肯定又要让你搬出去养病。虽说家里环境不错,但终究还是冷清些,不如留在这里。你就到里间屋里躺着休息,我让人去请大夫,悄悄地从后门进来给你看病就行了。”
晴雯听了,皱了皱眉说:“话虽这么说,但你总得跟大奶奶说一声啊;不然,等会儿大夫来了,人家问起来,咱们怎么解释呢?”
宝玉觉得晴雯说得有道理,便叫来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去跟大奶奶说一声,就说晴雯不小心着凉了,没什么大碍。袭人又不在家,要是她回家养病,这里就更没人照应了。你让大奶奶找个大夫,悄悄地从后门进来看看就行,别让太太知道。”
老嬷嬷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禀报说:“大奶奶知道了,她说:‘吃两剂药看看,要是好了就没事,要是不好,还是让她出去养病为好。现在这个时候,容易传染人,万一传染给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体可要紧。’”
晴雯躺在暖阁里,不停地咳嗽,听到这话,气得大声嚷道:“我哪里就害瘟病了?就这么怕我传染给别人!要是我因为这事儿离开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她还真要挣扎着起来。
宝玉赶紧按住她,笑着安慰道:“别生气,这是她的职责所在,她也是怕太太知道了责怪她。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平时就爱生气,现在肝火肯定更旺了。”
正说着,有下人进来通报:“大夫到了。”
宝玉闻声,连忙走到一旁,躲在了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常在后门值守的老嬷嬷领着一位大夫走了进来。屋内的丫鬟们见状,纷纷退到一旁回避。
随后,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那大红色的绣花幔帐,晴雯则从幔帐中只伸出手来让大夫诊脉。
那大夫一瞧,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还留着用金凤花染成的鲜红色痕迹,便赶忙扭过头去,不敢多看。
这时,一位老嬷嬷赶紧拿了块手帕,把晴雯的手遮住了。
大夫这才稳下心来,诊了一会儿脉,随后起身走到外间,对嬷嬷们说道:“这位小姐的病是外感风寒、内积食滞,最近天气不好,算是得了小伤寒。好在是这位小姐,平日里吃得就不多,感染的风寒也不重,只是她本身气血就弱,偶然间染上了些,吃两剂药发散一下就会好的。”说完,便跟着婆子们出去了。
这时,李纨已经派人通知了后门看守的人以及各处的丫鬟,让她们都回避了。所以,这位大夫进园后,只看到了园子里的风景,一个女子都没瞧见。
过了一会儿,大夫走出园子,在看守园门的小厮们的值班房里坐了下来,开始开药方。
这时,一位老嬷嬷对大夫说:“大夫您先别急着走,我们家小少爷事情多、爱问个不停,可能还有话要问您。”
大夫连忙说道:“刚才那屋里坐的不是小姐,是位少爷吗?可那屋子布置得跟小姐的绣房似的,还拉着幔子,怎么可能是少爷呢?”
老嬷嬷偷偷笑着,轻声说:“大夫啊,怪不得小厮们刚才说今天请了个新大夫来,您是真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那屋子是我们家小少爷的,刚才屋里的人是他房里的丫鬟,是个大姐儿,哪是什么小姐呀!要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生病了,哪能那么容易就让您进去呢?”说完,老嬷嬷拿着药方进屋去了。
宝玉拿过药方一看,上面写着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几味药材,后面还列有枳实、麻黄。
宝玉顿时急了,说道:“糟糕,糟糕!他怎么能像给咱们男人治病那样给女孩儿们开药方呢,这怎么行!就算她们身体里有积滞,这枳实、麻黄的药性太猛,她们哪能承受得住啊!这是谁请来的大夫?赶紧把他打发走!再请个熟悉女科的大夫来。”
这时,一个老婆子说道:“这药方好不好,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懂。现在再让小厮去请王太医倒是容易,只是这个大夫不是通过总管房请来的,这坐轿子和骑马的费用得我们自己给。”
宝玉问:“那得给他多少钱?”
婆子说:“给少了不好看,怎么也得给一两银子,这才符合咱们这样的门户的规矩。”
宝玉又问:“那要是王太医来了,得给他多少钱?”
婆子笑着回答:“王太医和张太医他们每次来,都不用给现钱,只是每年四个大节日的时候,会集中送一次礼,这是每年固定的规矩。可这位大夫是头一回来,得给他一两银子才行。”
宝玉听闻要用银子,便吩咐麝月去取。
麝月说:“花大姐姐还不知道把银子放在哪里了呢。”
宝玉说:“我常看到她在那个嵌有螺钿(注: 螺钿,是指用螺壳与海贝,主要是夜光贝,也称夜光蝾螺磨制成人物、花鸟、几何图形或文字等薄片,根据画面需要而镶嵌在器物表面的装饰工艺的总称)的小柜子里拿钱,我和你一起去那儿找找。”说着,两人就来到了宝玉堆放杂物的房间,打开那个螺钿装饰的柜子,柜子上层摆放着笔墨、扇子、香饼,还有各种荷包、汗巾之类的物品;下层则放着几串钱。接着,他们又打开抽屉,才看到一个小簸箩里放着几块银子,旁边还有一把戥子(注:戥子又称戥秤或厘戥秤,属于传统精密衡器,由北宋官员刘承珪于1004-1007年间创制,最初用于皇室库藏管理,后成为国家计量标准。其最大称量单位为“两”,最小可精确至“分”“厘”约0.03125克,主要服务于金银珠宝、名贵药材及香料等需高精度称重的场景)。
麝月拿起一块银子,拿起戥子问宝玉:“哪颗星是一两的?”
宝玉笑着说:“你问我?这可有意思了,你倒像是刚来的,啥都不懂。”
麝月也笑了,打算再去问问别人。
宝玉说:“挑块大的给他就行了。咱们又不是做买卖的,算这么清楚干啥!”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挑了一块,掂了掂分量,笑着说:“这一块估计有一两了。宁可多给点,别给少了,让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会用戥子,倒说咱们故意小气。”
这时,站在外面台矶上的婆子笑着说:“那是五两的银锭子切了一半,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现在又没有夹剪,姑娘您就收下这块,再挑一块小点的吧。”
麝月早就关上了柜子,走出来笑着说:“谁还再去挑啊!多出来的你就拿去吧。”
宝玉说:“你赶紧叫茗烟再去请王大夫来。”婆子接过银子,自己去安排了。
不一会儿,茗烟果然把王太医请来了。王太医先给病人号了脉,随后说出的病症和之前诊断的大致相同,只是药方里果然没有枳实、麻黄这类药,反而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物,而且每种药的用量也比之前开的方子少了一些。
宝玉听了很高兴,说:“这才像是给女孩子们吃的药,虽说吃药是为了发散病气,但也不能用太猛的药。去年我生病的时候,得的是伤寒,还伴有消化不良。王太医看了之后,还说我受不了麻黄、石膏、枳实这些药性猛烈的药。跟你们比起来,我就像是长在野坟地里的那棵几十年树龄的老杨树,你们就像秋天时芸儿送我的那盆刚刚开放的白海棠。连我都承受不了的药,你们怎么能受得了?”
麝月等人听了,笑着打趣道:“野坟地里就只有杨树吗?难道就没有松树、柏树吗?我最讨厌杨树了,又粗又笨,叶子就那么一点点大,就算没有一点风,它也会哗啦哗啦乱响。你偏要拿它来比,也太没品味了。”
宝玉笑着回应说:“我可不敢跟松柏比。就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到了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由此可见,松柏这两样东西是多么高雅,只有那些不知羞耻的人才会随便拿它们来乱比呢。”
正说着,就看见那老婆子把药拿了过来。宝玉让丫鬟把煎药的银质小锅找出来,放在火盆上开始煎煮。
晴雯见状,便说道:“还是拿到茶房去煎吧,要是弄得这屋里满是药味,那可怎么行?”
宝玉却说:“药香可比世间所有的花香、果香都要高雅。神仙采药炼丹,高人逸士采药制药,这可是最妙的东西。如今我这屋里,各样气味都全了,就唯独少了药香,现在正好补上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吩咐人把药煨上。
接着,他又让麝月去准备些东西,然后派个老嬷嬷去瞧瞧袭人,劝她少哭。把这些事儿都安排妥当后,宝玉才到前头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问好,顺便在那儿吃饭。
这时候凤姐儿正与贾母、王夫人商议道:“如今这天儿越来越短,又冷得紧,不如让大嫂子以后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用餐。等天气转暖、白昼变长,再让她们来回跑动也不迟。”
王夫人笑着说道:“这主意倒好,遇上刮风下雪的天气反而省事。吃完饭受冷气容易生病,空腹走动又容易灌一肚子冷风,再吃东西反而不好。不如把后园门里那五间大房子收拾出来,横竖有值夜的女仆,挑两个厨娘专门给姑娘们做饭。每日的新鲜菜蔬按定例从总管房支取,或是要钱或是要物都成。那些野鸡、獐子、瓟子等野味,分些给她们便是。”
贾母闻言点头道:“我正琢磨这事儿呢,就是怕另设厨房要添许多麻烦。”
凤姐忙解释道:“并不添麻烦。不过是把这份例从这边挪到那边,总量并不增加。就算多费些心思,那些小姑娘在寒风里走来走去的,别人倒还罢了,林姑娘那单薄身子如何受得住?就连宝兄弟都扛不住,何况其他姑娘们!”
贾母连声道:“正是这个理儿!上次我就想提这事,可看你们忙得团团转,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
要知后续如何安排,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