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脂粉铺的断墙后爬出时，发间还缠着几根暗红的藤蔓，藤蔓上的尖刺扎进头皮，隐隐作痛。眼前的山谷被灰白色的浓烟笼罩，烟里混着股硫磺味，还有股甜腻的香，像烧化的蜜蜡裹着骨灰。谷底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瓷器相击，又像骨头撞在铁器上。
“那是‘骨瓷窑’。”阿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窑火的灼热感，“烧瓷不用陶土，用的是人的骨头磨成的粉。烧出来的瓷，能映出死者的模样，却会把看瓷人的魂魄吸进去，永远困在瓷里当‘瓷魂’。”
我攥紧怀里的半块玉佩，碎口处的血痕被浓烟熏得发黑。脚下的路铺满了碎瓷片，白森森的，像撒了一地牙齿，踩上去“咯吱”作响，瓷片的棱角刮破鞋底，扎进肉里，渗出的血珠滴在瓷片上，瞬间被吸收，瓷片边缘泛起淡淡的红，像活了过来。
山谷深处的浓烟里，隐约能看见几座高耸的窑炉，窑身是青灰色的砖，砖缝里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像没烧透的骨粉。窑顶的烟囱喷出灰黑色的烟，烟里裹着些半透明的碎片，飘到地上就化作细瓷，瓷片上印着模糊的人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对着我“看”。
一个穿粗布围裙的窑工蹲在窑前，手里拿着个瓷坯，正在用刻刀雕琢。他的脸被烟灰熏得发黑，只有眼睛格外亮，像淬了火的钉子。瓷坯上已经刻出个人形轮廓，眉眼间竟和我有七分相似，刻刀划过的地方，渗出些暗红的液汁，像在流血。
“新来的？”窑工头也没抬，声音像被窑火烤过，带着焦糊味，“正好，这窑差个‘活骨’，你来当吧。”
“活骨？”我后退半步，脚下的碎瓷片突然合拢，像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就是烧瓷的引子。”窑工放下刻刀，指了指窑边的一个铁笼，笼里蜷缩着个少年，浑身是伤，骨头从伤口里刺出来，却没流血，伤口处覆盖着层白瓷，像结了层硬痂。“得用活人的骨头磨粉，混着瓷土，烧出来的瓷才会‘活’。你看他，”窑工踢了踢铁笼，少年发出微弱的呻吟，瓷痂下的血管在流动，像釉色里的金丝，“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剔骨了。”
铁笼的栏杆上缠着些细瓷链，链环是用人指骨烧制的，关节处还留着骨缝，碰撞时发出“叮咚”的脆响。少年的手指紧紧抓着栏杆，指甲缝里嵌着瓷粉，粉里混着些血丝，像碾碎的胭脂。
窑里突然传来“噼啪”的声响，窑工脸色一变，赶紧往窑里添柴。柴是黑褐色的，截面上布满小孔，像被虫蛀过，扔进窑里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绿莹莹的火苗。“是‘骨柴’。”阿砚的声音带着寒意，“用没烧透的人骨混着松木做的，烧起来能让瓷魂更活跃。”
火苗舔舐着窑壁，窑口的缝隙里透出红光，映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瓷器，碗、盘、瓶、罐，每件瓷器上都印着人脸，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嘴唇开合着，像在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
“看好了。”窑工从窑里拿出个刚烧好的瓷碗，碗壁薄得能透光，碗底印着个老妇人的脸，正是脂粉铺里的那个老妪，她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嘴角咧开，露出两排尖锐的瓷牙。“这是‘收魂碗’，谁要是被它映到，魂魄就会被吸进去，永世困在碗里，陪着那些老瓷魂。”
他把碗往我面前递，碗里突然映出我的脸，脸的旁边，多出个模糊的人影，是我娘，她正对着我流泪，嘴唇动着，像是在说“别信他”。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碗里的人影瞬间消失，老妪的脸变得狰狞，从碗里伸出只瓷手，抓向我的眼睛。
“滚开！”我挥刀砍向瓷碗，碗碎成几片，每片碎瓷上都印着老妪的脸，在地上滚动着，发出“咯咯”的笑声。窑工发出愤怒的嘶吼，从腰间抽出把骨刀，刀身是用人腿骨磨的，刀柄缠着人皮，上面还留着指甲的抓痕。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扑过来，骨刀带着股腥气，直逼我的喉咙。我侧身躲过，刀砍在地上的碎瓷片上，溅起无数细瓷，像撒了把针。铁笼里的少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瓷痂裂开，露出里面的骨头，骨头上竟布满了细小的字，是无数人的名字，其中一个，正是我爹的名字。
“爹……”我喉咙发紧，少年的眼睛突然看向我，瞳孔里映出窑顶的烟囱，烟里飘着个小小的瓷娃娃，穿着红肚兜，像我小时候的模样。
窑里的瓷器突然全部发出“嗡嗡”的共鸣，人脸在瓷面上扭曲变形，有的从瓷器里钻出来半截身子，瓷质的皮肤下，血管在流动，像掺了血的釉料。窑工的骨刀突然停在半空，他的脸开始出现裂纹，像件即将碎裂的瓷器，裂纹里渗出些白瓷粉，像在掉渣。
“它们……它们要出来了……”窑工的声音带着恐惧，“每次烧出新瓷，老瓷魂就会躁动，要抓活人去‘填窑’……”
他的话没说完，整个人突然裂开，碎成无数块瓷片，每块瓷片上都印着他惊恐的脸。铁笼里的少年也开始碎裂，瓷痂剥落，露出里面的骨头，骨头迅速融化，变成灰白色的瓷土，流进窑里，窑火瞬间变得更旺，红光映红了半边天。
我转身往谷外跑，身后的瓷器“噼啪”作响，无数瓷人从窑里涌出来，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脑袋歪斜，都朝着我这边追赶。最前面的是个瓷美人，穿着华丽的瓷裙，裙摆上的花纹是用人的指甲拼成的，她的脸越追越近，竟和我娘的模样一模一样，只是眼睛是两个黑洞，里面淌着红釉，像在流血。
“儿啊，别跑了……”瓷美人的声音像瓷器相击，清脆却冰冷，“进来陪娘吧，娘给你烧最好看的瓷娃娃……”
怀里的玉佩烫得像块烙铁，碎口处的血痕印在衣襟上，烧出个小小的洞。跑出山谷时，回头看，骨瓷窑已经被瓷器淹没，无数张人脸在瓷海中沉浮，像无数个被困的魂魄在呼救。浓烟里，那个穿红肚兜的瓷娃娃飘在空中，正对着我挥手，脸上的笑容天真又诡异。
谷口的碎瓷片突然全部立起来，尖端朝上，拼成个巨大的“奠”字。风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像无数个故事在瞬间结束，又像无数个诅咒在刚刚开始。我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它已经不烫了，却像吸饱了瓷魂的怨气，沉甸甸的，压得胸口发闷。
阿砚的声音没有再响起，或许他也被那些瓷魂缠住了。我知道，只要这骨瓷窑还在烧，就会有新的瓷魂诞生，新的活人被引诱进来，变成瓷器上的花纹，变成窑工手里的刻刀下的冤魂。而我衣襟上的那个小洞，像个永远填不满的伤口，提醒着我，有些东西，就算烧成了瓷，也忘不掉，也躲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