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取信冯田,钱老二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述那天他们一家老小顶风臭十里地回家后的情景:
那天,钱家人如同丧家之犬,浑身恶臭、灰头土脸地溜回家。
恰好在家养伤的钱老大看见家人这副惨状,又听说是被冯田杜若整治的,顿时觉得奇耻大辱,血气上涌。
仅存的那点理智瞬间烧光,嗷嗷叫着“跟他们拼了!老子不过了!”,冲进厨房抄起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就要往外冲。
“当时我大哥那眼睛红的,跟要吃人似的!”
钱老二连比划带说,试图增加可信度。
然后他话锋一转,学着钱老头当时气急败坏、又惊又怕的语调,压着嗓子骂道:
“‘你这蠢货!不长记性的夯货!在人家手上吃了那么多亏,折了人又丢了脸,还不明白吗?”
“咱们惹不起那家人。咱们家能在之前那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年月里全须全尾地活下来,靠的是什么?”
“是靠祖宗保佑侥幸躲进了那没人知道的山洼子里,没被乱军找到。是靠那口野塘里有鱼有藕,吊着命没饿死。”
“还是靠的是咱们识时务,懂得看人下菜碟,懂得掂量轻重,懂得躲灾避祸。那两个人,男的一身煞气,眼神扫过来冰碴子似的,手上说不定都见过血,背过人命。”
女的瞧着文文静静,动起手来比男的还狠还毒。你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够不够人家一根手指头捏的?你想拖着全家老小一起去死吗?!’”
钱老二喘了口粗气,抹了把额头上吓出的冷汗,继续道:
“我爹骂完我大哥,顺手还抄起扫帚疙瘩给了他几下子。”
“然后他喘着气,对着我们所有缩在墙角的人说,‘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记到骨头里去!以后,但凡是那两个人,看见了就给我绕着走!绕着走懂不懂?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吗?’”
“爷爷,我说的句句是实话,要有半句假的,叫我舌头上长疔疮!从那以后,我们家的人,但凡是看见您二位的影子,那都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提前八十丈就绕道走了,哪还敢再去触您二位的霉头啊?”
冯田沉默地听着,心中快速盘算。
确实,仔细回想,自那“泼粪”事件之后,钱家人仿佛真的从他们生活半径里消失了,再没在他们家附近探头探脑。
但想到前晚在张里正家门口钱老太的哭闹,他又沉声问:
“那前晚在张里正家,你娘又是怎么回事?唱得那一出,可是热闹得很。”
钱老二一听这个,脸上瞬间垮得像苦瓜,在心里把他那老娘骂了个底朝天,嘴上却只能嚅嗫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那天……那天您不是从镇上买了肉,还送了那么一大块给张里正家嘛……这事,村里都传遍了,谁家不馋?”
“我娘……我娘她不知道您二位也在张里正家吃饭,就……就猪油蒙了心,鬼迷心窍。”
“想着豁出这张老脸去,看能不能……能不能讨几块肉渣子、蹭点肉汤,给家里几个闻到肉味馋得嗷嗷叫、在地上打滚的孩子解解馋……”
他哭丧着脸,几乎要指天发誓:“爷爷!天地良心!要是早知道您二位当时就在张里正家屋里坐着,就是借我们几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往跟前凑啊!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往阎王殿里撞吗?”
冯田听到这里,对于不是钱家人偷锅的事,已经信了八九分。
但他生性谨慎,还是让吓得两股战战的钱老二把脚上那双破旧不堪、沾满泥污的布鞋脱下来。
他拿起鞋子,就着树林里斑驳的光线,仔细比对鞋底的大小、磨损的纹路和边缘形状。
再与自己记忆中后院墙头那个虽然模糊但大致轮廓尚在的泥脚印反复对照,发现确实对不上号。
钱老二的脚偏瘦小,鞋底前掌磨损严重,而后墙那个脚印略显宽大,着力点也不同。
冯田将臭烘烘的布鞋扔回给钱老二,面无表情地示意他穿上。
钱老二如蒙大赦,一边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地穿鞋,一边还不忘替自己老爹和兄弟洗刷嫌疑,试图彻底撇清:
“爷爷,您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家去看看!我爹,我大哥、三弟、四弟,我们父子五个的脚,都差不多是这个尺寸。穿的鞋也都是谁出门谁穿,互相换着穿的,您可以去验看!”
冯田没再理会他那急于表白的喋喋不休,仿佛多看一秒都嫌脏眼睛,转身,径直走出了树林。
重新坐回驴车上,他从杜若手中接过缰绳,轻轻一抖,低喝一声,赶着驴车继续不紧不慢地朝镇上方向行去。
杜若自然将树林里的对话听了个全程,她蹙着秀眉,脸上带着真实的困惑,低声道:
“不是钱家……那会是谁?咱们在这村里,除了和钱家有过明显的过节,还有谁会特意来偷一口锅?”
她实在想不通,一口用过的铁锅,值得谁冒这个风险?难道是外村的流窜小贼?
冯田却已经不在意锅的事了,他握着缰绳,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沉吟道:
“钱老二刚才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他们家在乱世里活下来的依仗,除了坑蒙拐骗,还有一口有鱼有藕的野塘。”
“能将钱家那么一大家子人,在荒年饥月里养活,那口塘,恐怕不是寻常的小水洼,位置定然隐蔽,里面的鱼藕资源,恐怕也相当可观。”
杜若瞬间明白了冯田的未尽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