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龙蛇起陆
那场席卷北疆的政治风暴,最终以钦使贾炎的仓皇南返而告终。表面的惊涛骇浪虽已平息,但其引发的余波与裂痕,却如同地火般在暗处奔涌,悄然改变着许多人的心态与北疆未来的走向。
定州节度使府内,杨延昭依循着“整军备武、经营根基、主动应对”的方略,雷厉风行地推行着各项举措。北疆这台战争机器,在经历了外部的巨大压力后,非但没有松懈,反而运转得更加高效、更加精密。军营中操练的喊杀声愈发雄壮,边境戍堡的工事日益坚固,广袤的屯田区孕育着丰收的希望,深处的军工作坊里,改良后的神臂弩与“铁鹞甲”开始更大规模的列装。
然而,与这表面上的励精图治相伴的,是一种潜藏在北疆军民心底,难以言说却又普遍存在的情绪——一股对汴梁朝廷,尤其是对王钦若等构陷功臣的权臣,日益增长的失望、不满与愤懑。
这股情绪,在基层士卒和低级军官中尤为明显。他们不懂朝堂上复杂的权力博弈,他们只看到,带领他们打胜仗、保护他们家园的太师,差点被朝廷锁拿问罪;他们只听到,那些在汴梁享福的大官们,是如何污蔑他们的英雄。一种“朝廷不公,奸臣当道”的朴素认知,如同野草,在无数颗单纯而炽热的心中滋生。
这一日,定州大营校场之上,新任“掠火骑”副指挥使韩滔(此为虚构人物,代表北疆新生代军官),正在督导麾下骑卒进行突击训练。韩滔年不过三十,出身北疆军户,因勇猛善战、屡立军功,被杨延昭破格提拔。他亲身经历了之前的锁拿风波,对朝廷的作为深感寒心。
训练间歇,几名相熟的队正围拢过来,一边擦拭着马刀,一边低声议论。
“他娘的,想想就来气!太师这样的功臣,朝廷说拿就拿?要不是咱们……”
“嘘!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这北疆,谁不念着太师的好?朝廷?朝廷除了会克扣咱们的粮饷,还会干什么?”
“就是!我看啊,这大宋,离了汴梁那些官老爷没事,离了咱们太师,离了咱们北疆弟兄,早就玩完了!”
韩滔听着部下们的议论,没有出声呵斥,只是沉默地磨砺着自己的刀锋,眼神深处,却有一簇火苗在跳动。他想起家中老父,曾是老种经略相公(种世衡)麾下,也曾受朝廷猜忌,郁郁而终。如今,相似的一幕似乎又在重演。
类似的情景,并非只发生在“掠火骑”大营。在步军营地、在戍堡烽燧、甚至在负责后勤的屯田兵中,私下里的抱怨与不平之声,也时有耳闻。杨延昭的威望,在经历风波后不降反升,甚至带上了一种悲情色彩,而朝廷的威信,则在北疆这片土地上,悄然滑落。
这种情绪的蔓延,自然逃不过王贵“锐士营”的耳目。很快,一份关于北疆基层军心民情动向的密报,便摆在了杨延昭的案头。
书房内,烛火摇曳。杨延昭仔细翻阅着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各军之中流传的种种对朝廷不满的言论,以及一些中下层军官明显带有抵触情绪的表现。
杨延光侍立一旁,看罢密报,眉头紧锁:“六郎,此风不可长啊!将士们感念你的恩德是好事,但若因此对朝廷生出怨望,乃至……生出异心,恐非社稷之福,亦非太师之福。”
他担心这股情绪若失控,可能会将杨延昭推向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
杨延昭放下密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方才缓缓开口:“民心如水,军心似火。可载舟,亦可覆舟;可取暖,亦可焚身。”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将士们心中有气,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公,觉得委屈。这股气,堵不如疏,压不如导。”
“如何疏导?”杨延光问道。
“明日,我会亲自去各营巡视。”杨延昭转过身,目光深邃,“我会告诉将士们,他们的忠诚,我杨延昭铭记于心!他们的勇武,是北疆安稳的基石!但我也要告诉他们,我们身为大宋军人,守土卫民,乃是天职!这北疆,是大宋的北疆,我们所守护的,是身后的万千同胞,是这华夏衣冠!”
他既要肯定将士们的忠诚与价值,也要将他们心中的义愤,引导向更宏大、更正确的方向——忠于家国,而非仅仅忠于他个人。
“此外,”杨延昭继续道,“传令各军,严申军纪!可以议论边事,可以建言献策,但绝不允许有任何公然诋毁朝廷、非议陛下的言行!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必须掌控住这股力量的边界,绝不能让其演变成无法控制的野火。
“至于那些心中确有抱负、对现状不满的年轻军官……”杨延昭沉吟片刻,“如韩滔之辈,可多加留意,善加引导。告诉他们,若想改变不公,若想让自己和弟兄们的价值得到认可,唯一的途径,便是在这沙场之上,建立更大的功业!用敌人的头颅和辉煌的胜利,来让所有人,包括汴梁的那些人,闭上嘴巴,低下头颅!”
他要将这股躁动的能量,转化为战场上更加强大的战斗力。
杨延光细细品味着杨延昭的话,心中渐渐明了。太师这是要借势而为,既要安抚军心,又要掌控方向,更要将这股因不公而激发的力量,引导向对外征伐,既巩固边防,又积累更大的政治资本。
“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杨延光躬身领命。
杨延昭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北方无尽的黑暗。星火已然闪现,是任由其燎原成不可控的野火,还是将其汇聚成照亮前路的火炬,皆在他一念之间。北疆的未来,乃至大宋的国运,似乎都在这悄然变化的军心民意中,孕育着新的、未知的变数。龙蛇起陆,大宋的宏大画卷,正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