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折叶生于仇氏宗门。
父母在他五岁那年死于魔境,记忆中毫无印象。
在仇折叶最初的记忆里,身为父母与师父的唯有祖父仇昌俊。
看着仇折叶的才华与俊貌,觊觎仇家家主之位的仇昌俊。
而在夹缝中艰难维系意志的仇折叶。
却怀揣着无人知晓、连祖父仇昌俊都不曾察觉的小小梦想。
侠客。
仇折叶想成为侠客。
那个纵横中原拯救受困于邪恶与危机的,真正侠客。
开始做梦的缘由其实很单纯。
仇折叶最敬重的武者正是剑尊。
仅凭剑客天赋就成就一切之人,他不得不心生敬意。
当他游历中原崭露头角时,疾风剑的名号后总伴随着的声誉。
就连浪人身份招致的指指点点,也未能阻挡他的侠义之心。
以此为根基累积的无数功绩筑成高塔,为日后剑尊被称为做出重大贡献。
何为侠义。
那究竟是什么竟能让自己的胸膛如此炽热沸腾。
对年幼少年而言这难题太过艰深,但换个角度又是如此简单。
-武人的信念不可摧折。
-剑客的侠义便是随心所向不加阻拦。
我行我素便是侠义。
在久远过去,剑尊尚被称为疾风剑的年代。
他独守贫民窟中大开的地狱之门时如此宣言。
此言传遍中原,成为点燃无数剑客胸中热血的传世箴言。
也是如今让仇折叶心怀憧憬的全部缘由。
成为侠客。
不,是必须成为。
所谓随心而行方能成就侠义。
正是以自己必须成为那种人为前提。
所以仇折叶必须成为圣人。
年幼时确立的方向是笔直坦途,因初心纯粹而无碍。
但随着岁月流逝,当仇折叶逐渐成长时,细微偏差开始显现。
通往终点的航线出现了些许偏移。
仇折叶对自身梦想与仇昌俊目标毫无异议的原因。
在于他坚信祖父的意志与自己的梦想同处一条直线。
即便这让他过着压抑而察言观色的生活。
天生拥有血脉的仇公子仗着凶残与自私折磨着侍从们。
所以才在比武中被打得落花流水。
比起那种人当家主 不如让我来当——祖父这番话在年幼的仇折叶听来相当有道理。
虽然从没刻意想当家主 但他觉得比起成为仇阳天 保持自我才是正确的。
就这样过了一年 那天到来了。
既是转折点 也是仇折叶心中最大的黑历史。
仇折叶败给仇阳天的那天。
一年前连自己衣角都碰不到的仇阳天依然矮小。
看似孱弱的体格 还有和那天如出一辙的低劣语气。
微妙违和感或许来自他的眼神。
冰冷而空洞。
注视他人时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泊 不带丝毫情绪。
实则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
因不敢直视对方 呼吸变得紊乱 语气也不自觉地凶狠起来。
就像猛兽面前吓得龇牙咧嘴的兔子。
‘我?怎么可能…!’
他不愿接受现实 龇着牙冲了上去。
结果正如所见 等待仇折叶的只有惨败。
此时可以确认的是 仇折叶的直觉比想象中敏锐。
因为他捕捉到了仇阳天散发的危险气息。
-少爷!
比武胜利后仇阳天看向女侍的眼神。
与侍女凝视他的目光 让仇折叶若有所悟。
那个被认定十恶不赦的仇阳天 或许并非全然如此。
仅凭我的想法去排斥他人,说明自己看待事物的眼光无比狭隘。
‘我是个不完美的人。’
那要怎样才能变得完美。
不知道。
正因自身不完美,所以也无从知晓方法。
侠义究竟是什么。
正义为何物邪恶为何物。仇折叶至今仍未明白。
「在客栈受你照顾了?」
虽然反复纠结这些问题,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为何不答话。莫非是怕了?因为没带同伴?」
纯粹的恶意比善意更加昭然若揭。
昭彰到不容错辩。
皇甫铁威咬牙切齿地挑衅,仇折叶却刻意不作回应。
-多管闲事的前提是要能负得起责任。
-没有担当的侠义心肠就独自耍帅时用吧。
仇阳天在客栈说过的话仍萦绕耳畔。
自己并没有做错。
挺身救助被胁迫的女子怎么可能有错。
明明清楚这点,仇阳天的话却为何如此刺耳。仇折叶想不明白。
「既然怂成这样,当初何必在皇甫面前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势?」
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发出咯咯笑声。
「啊,是因为藏在后面的同伴?那群娘们倒挺标致。就你这德性也配混在她们中间?撑死了也就是仇家出身吧。」
撑死了。
这话格外扎心,但他并未显露在意之色。
因他深切体会到,像上次那样强出头只会自讨苦吃。
‘绝对不是因为介意上次的事才忍气吞声。’
绝不是因为想起仇阳天那句‘把头埋低’才忍着的。
皇甫铁威看着这样的仇折叶,继续往下说道。
「前面坐着的那小子。」
皇甫铁威话音刚落,仇折叶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被女人团团围住的那货就是虎侠的儿子?肯定不是你吧。」
这问题明白得根本无需多问。
仇阳天身上穿着代表仇家的红底金纹武服。
与长相冷峻锋利的仇折叶不同,他完全配得上「面相凶恶」这形容。
再加上微微泛红的黑发和瞳孔。
活脱脱展现着江湖传闻中山西仇家武人的特征。
「凭什么那小子能坐前排?连我皇甫都在这儿坐着……」
看来他很不爽这个安排。
皇甫铁威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说着突然扯起嘴角狞笑。
那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
「可笑的顾虑。不过是个没本事的废物靠着家底坐上去罢了。」
听到这话的仇折叶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真是这样么。
换作从前或许会信,但经过上次露营,他看到的仇阳天绝非这种人。
和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照这么说,你小子也吃过不少苦头吧。」
面对皇甫铁威意有所指的话,仇折叶终于开口。
「此话怎讲。」
「若那小子真是虎侠之子,我多少知道些底细。」
为何那股令人作呕的恶意会突然避开自己转向仇阳天。
仇折叶从皇甫铁威的视线中读懂了缘由。
全因围绕在仇阳天身旁的女子们。
虽然仇阳天本人似乎浑然不觉,但远远望去便一目了然。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侍奉仇阳天的都是堪称绝世美人的女子。
茶盏将空便适时续上。
见他神情恍惚地进食,便为他拭去嘴角碎屑。
偶尔他稍显燥热地扯动衣襟,就有人执扇轻摇。
这般待遇连旁观者都不禁眼红。
皇甫铁威显然不满——身为皇甫世家的自己屈居银席,而仇阳天却高坐金席享受殊荣。
‘真是可悲的嫉妒心啊。’
之所以无法冷眼旁观,或许因自己也对仇阳天怀着类似情绪。
皇甫铁威开口道。
「山西的浪荡子。人们是这么叫他的吧?」
“...”
「没听过半句好话,说是才疏学浅性情暴戾。听闻比起自家血亲,简直无能到可怜。」
「在下也听说过,据说连他姐姐一半都不及。」
「是啊,与父姐相比判若云泥。那位剑凤在宴席上留下赫赫威名就…」
「且不说剑凤,听闻二小姐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天赋不输其姐。」
「偏偏继承家业的儿子如此不堪…啧啧。」
不仅皇甫铁威,周遭众人也开始对仇阳天嚼起舌根。
仇折叶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仇阳天不是那样的人。
通过旅行足以了解这一点。
在令人疲惫的旅途中仍坚持着惊人的训练量。暗中观察的仇折叶甚至被吓到起鸡皮疙瘩的程度。
那个比自己年轻的仇阳天每天都在进行如此激烈的修炼。
他亲眼目睹对方将时间分割到极致进行修炼,甚至怀疑对方是否真的需要睡眠。
在遭受以比武为名的暴行后再次醒悟。
自己连仇阳天的衣角都碰不到这件事。
就连对待侍从的态度,都与过去认知中的仇阳天判若两人,让他怀疑是否曾经看错。
哪有主人会为没吃上饭的仆人张罗饭菜。
又怎会在河边因衣服湿透而试图用内力烘干。
仇折叶甚至注意到跟随自己的侍从眼中暗含羡慕的目光。
‘仇阳天当真是不成器的人吗’
过去确实这么认为。
如今却不确定了。反倒显得仇折叶自己更为不堪。
试图平复的呼吸总是不受控制地颤抖。激烈的情绪仿佛要将人同化。
并非因听到辱骂仇阳天的话而愤怒。
这方面反而希望有人能替自己骂出来。
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感觉皇甫铁威那些话并非指向仇阳天,而是在指责自己。
未能察觉这点的皇甫铁威继续说着。
「我们皇甫家也有这么个货色,顶着皇甫姓氏却既没本事又没才能……每次看到那家伙就火大。」
「为何?」
「虽然看你不顺眼,但好歹有些实力。难道不觉得吗?看到自家血脉如此无能就会怒火中烧。啊,你这贱民应该体会不到吧?」
刻薄地贬损完似乎终于消了点气,把面前茶水当酒似地咕咚咕咚猛灌。
「更何况上次不就在后面干看着吗?大老爷们儿这么下作。」
看来是指客栈里与仇折叶起冲突时,躲在后方观望的事。
皇甫铁威理直气壮的模样,仿佛胁迫女子的行径并非卑劣之举,其丑态令人难以久视。
最终仇折叶深深吐息,将腰间佩剑斜移寸许调整架势。
随时可出鞘的态势。
原本还想尽量忍耐。
但似乎已到极限。
「那种货色需要管教。正好比武大会在即,若让本皇甫遇上定当亲自……」
「闭嘴吧你。」
「什么?」
刹那间一片死寂。
不仅喋喋不休的皇甫铁威,连周遭人群都僵住了。
在皇甫铁威反问的同时,仇折叶缓缓将剑柄上提寸许继续道。
「方才说什么。」
「耳朵要烂了,让你别吠的意思。」
「你这杂种现在……」
「皇甫家,好大的威名。我也有所耳闻。」
百兽之王。
皇甫世家是以猛虎躯拳为家主的世家。
曾是最接近四大世家的家族,但随着时代变迁地位略有下降。
但名门终究是名门。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贬低的事实。
「不过你是否配得上这个名号,我倒要打个问号。在我眼里连不知分寸狂吠的畜生都不如。」
仇折叶淡然吐出的这句话让皇甫铁威瞬间爆发出内劲。
哐-!
扩散至四周的气劲中蕴含的内力,与皇甫铁威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地深沉。
仿佛在宣告即便濒死也仍是名门血脉。
「这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起身时那庞大身躯充满压迫感,确实是经过锤炼的肉体。
但不足为惧。
自己直觉很准,所以能明白。
这家伙确实比自己弱。
「哪来的乡下野种也敢对皇甫家亮爪子!」
似乎已不在意周围视线般释放着内劲,但仇折叶仍在这间隙观察着皇甫铁威的动作。
同时嘴上不停。
「所谓皇甫,本该是中原之虎,怎的所作所为连猛兽都不配,猫狗不如。」
皇甫铁威听到这话撇了撇嘴。
「连余烬都不如的火苗也配自称名门?本还想大发慈悲…」
「慈悲是强者施舍弱者的东西。可惜你对我用不上。」
「这杂碎…」
最终皇甫铁威忍不住膨胀起肌肉。
那鼓胀到极致的躯体散发出压倒性威压。
他瞬间将手搭上剑柄。内心虽然后悔闹得太大,
但此刻绝不能退让。
这关乎尊严。
‘回去说不定会被祖父打死。’
荒唐的是这种时候竟冒出这种念头。
仇昌俊说要超越仇阳天的脸忽然浮现,
但至少现在不可能。自己终究不是能超越仇阳天的人。
现在必须紧跟其后。
终有一日会超越。不为大长老的期望,只为自己梦想。
「本来就不爽你们这些蝼蚁爬来爬去,正好拿你开刀——本大爷今天非撕烂你的嘴不可。」
皇甫铁威踏前一步。
脚底迸发的内力非同寻常。
‘右肩在动。左臂要出招。’
眼球快速转动。对细微动作也会敏锐反应。
讽刺的是这竟是仇阳天教的。
-喂喂看这小崽子大腿在抖?想逃?
-没…没有!
-放屁!让你往前冲脚趾都朝外了!
-呃啊!
‘...’
并非愉快回忆。说是教导不如说是折磨。那段旅程确如地狱,可笑的是那段时间却让他成长最快。
皇甫铁威动了。攻击路线早已预判。
只要避开左臂用剑脊击中下巴就能制敌…
滋——!
正欲摆架势的仇折叶突然寒毛倒竖,猛地回头。
虽然把皇甫铁威摆在面前是个愚蠢的选择。但这是自己的直觉驱使的。
‘两个人。’
朝这边喷涌而来的不同层次的气息,
找到了那仿佛要介入般喷涌的气息主人。
‘…!’
一位是在客栈短暂邂逅的雷龙南宫天俊。
另一位是自称盟主之子、让宴会更加喧闹的少年张善渊。
因刚才感受到的毛骨悚然气息,仇折叶冒出了冷汗。
如果那两人中任何一个直接冲过来压制这边,凭自己的实力恐怕抵挡不住。
‘幸好。’
他不由得庆幸自己直觉敏锐。
但在咽下唾沫的间隙,他发现了异常。
无论是手按剑鞘的雷龙。
还是想挑起赌局的张善渊。
非但没有冲过来,反而瞪大眼睛盯着这边——准确说是自己前方。
‘什么情况…?’
连周围观战的其他候补高手们也如出一辙。
所有人都像看到怪物般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时仇折叶才意识到。
正在对战的皇甫铁威毫无反应这件事。
顺着众人视线,仇折叶也再度转头望向皇甫铁威方向。
但仇折叶看到的并非那位魁梧武者,而是已然跪地溃散的皇甫铁威。
他翻着白眼似已失去意识,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倒下。
八尺巨汉如沙堡遇风般无力地崩塌。
直到此刻仇折叶才看见。
站在自己前方的那个人。
「理解不了。」
咕咚-!
长相凶恶的少年身旁,皇甫铁威轰然倒地。
「该惹事的人明明是我,你跳出来搞什么?你他妈跟来就为了这个?」
仇折叶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对方正极度不耐烦地拍打着手掌。
这是生存本能驱使的动作。
从少年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内劲的气息。
甚至无法察觉他是何时逼近的。
与南宫天俊和张善渊的真气不同,这少年连被感知都做不到。
少年·仇阳天眨着泛红光的赤瞳说道:
「总之你帮不上忙。」
仇阳天的轻声细语回荡在整个宴会厅。
虽只是寻常音量,不含真气之力。
但围观的后起之秀们集体噤声,使得这句话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