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双目尽赤。
那不是神力催动的光焰，是血管被无尽悲恸与狂怒撑破的血色。
他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嘶吼，已非人言，而是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哀鸣。
就在这僵直的一瞬。
砰——！
一道极致的金色撕裂天穹。
擎天巨柱裹挟着无匹神威轰然砸落，仿佛天塌了一角。
巨柱周围数十米内，所有“神秘”连同它们脚下的地面，连一滴血雾都未能逃逸，便被那霸道绝伦的力量彻底湮灭。
“呆子！老沙！”
急切的呼喊撕破了死寂。
一道金色流光撞入村庄，筋斗云在地面犁出深壑，堪堪停下。
孙悟空从云头踉跄跌落。
林七夜与迦蓝紧随其后，重重踩在满是尸骸与瓦砾的土地上。
孙悟空火眼金睛里的焦灼，在看清眼前画面的那一刻，骤然凝固。
他看见了。
看见浑身浴血、神性黯淡，连站立都摇摇欲坠的猪八戒。
看见猪八戒身后，那个手持降妖宝杖，保持着迎敌姿态，眼神却已然空洞的沙悟净。
孙悟空脸上所有表情被瞬间抽离。
脸部肌肉彻底僵死。
他一步步朝着那两道身影走去。
动作迟缓，僵硬，每一步都像在拖拽着看不见的山岳。
林七夜站在他身后，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他能感觉到，那股曾搅动瑶池风云的滔天妖气，正以一种内敛而恐怖的方式，在孙悟空体内疯狂崩塌。
行尸走肉。
孙悟空终于走到两人身边。
他没看那些致命的伤口，只是死死盯着沙悟净那双空洞的眼瞳。
猪八戒缓缓仰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更凄惨的笑。
笑容牵动伤口，更多的神血混着浑浊的泪水蜿蜒而下。
“猴哥，老沙他……”
猪八戒的声音沙哑破碎，每个字都像在用钝刀切割声带。
他想说下去，却发现自己没有勇气陈述那个事实。
孙悟空沉默地垂下眼。
那双看穿三界虚妄的火眼金睛，只剩下无尽的伤感。
但这情绪仅持续一瞬。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决绝。
“呆子！我先带你们回去。”
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异常坚定，像在用这种方式强行命令现实。
“老君，老君他一定有办法的，我先带你们回去！”
孙悟空伸出手，要去搀扶猪八戒。
猪八戒却只是跪坐在沙悟净的尸体旁。
他看着孙悟空，眼神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猴哥，我不行了。”
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
“老沙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我去陪他看看，你……你要好好活着，替哥几个，看看那太平盛世……”
“闭嘴！”
孙悟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那不是怒吼，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哀求。
漫天佛光，毫无保留地从他体内骤然爆发。
那不是战斗的金芒，是他自身道果的本源力量，如决堤潮水，疯狂涌入猪八戒残破的身躯。
他想用自己的神性，填补师弟正在流逝的生命。
没有用。
温润的佛光，在接触到猪八戒伤口上附着的黑雾时，被瞬间“吞噬”，被污染，被同化。
金色的光芒在猪八戒体内亮起，却又迅速黯淡。
黑雾的侵蚀，根本无法阻止。
猪八戒身上的生机，在佛光的照耀下，反而流逝得更快。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散尽。
握着九齿钉耙的手，缓缓松开。
当啷一声，那柄陪伴他一生的神兵砸落在地，光芒尽失。
孙悟空僵在原地，维持着输送佛光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那具熟悉的身躯，在他面前，一点点失去温度。
净坛使者——圆寂。
猪八戒的气息彻底消失，连一丝神魂都未曾留下。
孙悟空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
“呆子！！”
一声沙哑到扭曲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硬生生挤了出来。
那不是声音，是灵魂被碾碎后迸溅出的碎片。
林七夜和迦蓝站在不远处，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他们目睹了一切。
目睹了净坛使者燃尽最后一丝神性，目睹了那具庞大的身躯在他师兄面前，一点点冰冷。
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死死攫住了林七夜的心脏。
他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只是时光长河截取的一段剪影。
是已经发生的，被刻入世界根基的，无可挽回的过去。
他们是闯入历史坟场的幽灵，是悲剧的旁观者，是舞台下无声的看客。
他们甚至没有资格，伸出手，去拂去英雄脸上的血污。
短暂到令人发疯的沉寂之后。
孙悟空缓缓抬头。
那双曾燃着不灭金焰的火眼金睛，被浓稠的血色彻底浸透。
他死死盯着远方那翻涌不休，已然凝成实体的黑雾。
那里面，是吞噬了他师弟的罪魁祸首。
“老子倒是要看看……”
他的声音低沉，每个字节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的铁屑，带着金属摩擦的灼热与血腥。
“究竟是何等妖邪，在作祟。”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着金箍棒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还我师弟命来！”
轰——！！
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恐怖到极致的气息，从孙悟空的体内悍然爆发！
一边，是搅乱天庭，倾覆神佛的滔天妖气，狂暴，霸道，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原始野性！
另一边，是西行功成，立地成佛的磅礴佛光，庄严，浩瀚，蕴含着普度众生的慈悲道果！
此刻却在他被悲恸与狂怒撕裂的意志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疯狂地纠缠、碰撞、融合！
金色的佛光被染上妖异的赤红，狂暴的妖气中又透出神圣的梵唱。
矛盾。
混乱。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席卷整片天地！
孙悟空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金光，脚踏着发出不堪重负哀鸣的筋斗云。
手持那根仿佛要将苍穹捅穿的定海神针，义无反顾地，径直冲入了那片粘稠的迷雾深处。
一往无前。
不死不休。
“大圣！”
林七夜下意识嘶吼出声，身体快于理智，猛地伸出手，试图抓住那道决绝的背影。
他想阻拦。
然而。
他的手掌，径直穿过了孙悟空的身体。
没有丝毫触感。
就像穿过了一片虚无的空气，一缕投射在墙壁上的光影。
林七夜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穿透虚影时的冰冷。
他眼中的光芒，在这一刻，迅速黯淡了下去。
在这些尘埃落定的，宏伟而悲壮的历史面前，他连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都算不上。
只能看。
眼睁睁地看。
看着英雄陨落，看着传奇悲歌，看着那只猴子带着满腔悲愤，冲向一个注定无法回头的结局。
一只微凉，却无比柔软的纤纤玉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悬在半空，空荡荡的手掌。
一道温柔得足以抚平一切创伤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七夜，还有我在。”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道光，瞬间穿透了林七夜周身那层厚重的黑暗与死寂。
他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
缓缓地，他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瞳中，终于重新映出了一个清晰的人影。
迦蓝。
林七夜看着她，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迦蓝难得地主动了一回。
她迈前一步，将林七夜那副微微颤抖的，卸下了所有防备的身躯，轻轻地，揽入自己怀中。
她没有说话。
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像在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们先回去吧。”
她轻声说道。
林七夜没有挣脱。
他将脸埋在迦蓝的肩窝，感受着那份独属于她的，带着淡淡清香的温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