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的煮盐法在盐场掀起了微澜。王癞子靠着多产、质优的盐，在上峰面前露了脸，得了些赏赐，对陈衍的态度也“和蔼”了不少——至少在需要他持续产出时。婴儿的状况在相对稳定的米粥喂养下，也终于脱离了濒死的边缘，虽然依旧瘦弱，但眼神有了些光亮。
然而，平静只是假象。王癞子贪婪的抽成和婴儿作为人质的威胁，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陈衍喘不过气。他必须尽快找到逃离这咸牢的机会，否则迟早会被榨干价值，或者因某个意外而万劫不复。
机会以一种危险的方式降临。
这天午后，盐场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王癞子，如同哈巴狗般，点头哈腰地簇拥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肤色黝黑如铁塔般的汉子，巡视着盐田和工棚。那汉子剃着古怪的发式，只在头顶留了一小撮头发编成辫子，脸上、手臂上布满了青黑色的狰狞刺青，眼神凶悍如鹰隼，腰间挎着一把镶嵌着鲨鱼牙齿的弯刀。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凶神恶煞、手持火铳（一种原始火枪）的异族护卫。
正是南洋海盗大头目，古格。据传他有奥他族血统，心狠手辣，掌控着数条海上贸易（实为劫掠和奴隶贩卖）的航线，是孙恩“登仙”贸易的重要合作伙伴。
古格此行，是为接收一批“预定”的盐货，同时与王癞子的上峰（一位与海盗勾结的沿海豪强代理人）洽谈新的“生意”——用南洋的武器（火铳、毒箭）和奴隶，交换江南的丝绸、瓷器，以及…更多“训练有素”的“仙材”（即被贩卖的人口）。
陈衍在煮盐工棚里，一边机械地搅动着卤水，一边用眼角余光死死盯着远处那簇人。古格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野蛮、原始又带着巨大权势的压迫感，让他心惊肉跳。但同时，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自杀的计划，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王癞子陪着古格巡视到煮盐工棚附近。古格的目光扫过陈衍负责的那口锅，看到锅中翻滚的清亮卤水和旁边堆放的、雪白细腻的成品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抓起一把盐，捻了捻，又放在鼻尖闻了闻，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土语问道：“这盐…不一样。谁做的？”
王癞子立刻像献宝一样，把陈衍往前一推：“古格老大！就是这小子！有点歪门邪道！弄出来的盐又白又多！”
古格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实质般钉在陈衍身上。那目光充满了审视、评估，如同在打量一件货物或者一头牲口。陈衍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压下心中的恐惧，迎上那可怕的目光。
“你…会做盐？”古格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
陈衍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略懂…一些祖传的提纯之法。”他刻意在“祖传”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祖传？”古格眼中精光一闪，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陈衍破烂的衣衫、瘦削的身形和手上的老茧，“你？祖传？”
“不错。”陈衍心一横，抛出了那个疯狂的诱饵。他微微抬起下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属于“士族”的、与当前处境格格不入的倨傲和矜持，声音也带上了一种刻意模仿的、略显清冷的腔调：“在下琅琊陈氏，陈衍。家学渊源，于百工杂艺，略有涉猎。这海盐提纯，不过雕虫小技。”
“琅琊陈氏？”古格重复着这个词，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转化为一种混合着贪婪、嫉妒和某种畸形渴望的炽热！他当然知道琅琊陈氏！那是江南顶级的门阀！是他这种海上亡命徒永远无法企及、却又无比渴望攀附的高门！他看向陈衍的目光瞬间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奴隶，而是在看一座移动的、可能蕴藏着巨大财富和秘密的金矿！
王癞子也惊呆了，结结巴巴：“琅…琅琊陈氏？你…你胡说！你怎么可能是…”
“闭嘴！”古格猛地低喝一声，凶狠的目光吓得王癞子一哆嗦。他再次看向陈衍，眼神变得极其锐利：“琅琊陈氏…子弟？为何在此？”
陈衍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刻骨的悲愤和屈辱：“家门不幸，遭孙恩邪教荼毒！族人离散，仆役尽丧！在下携幼子（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窝棚里被看守的婴儿）侥幸逃脱，却流落荒岛，又被尔等掳掠至此！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他的话语半真半假，情绪却异常饱满，尤其是提到孙恩时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古格死死盯着陈衍的眼睛，似乎在判断真伪。陈衍强撑着，不让自己的眼神有丝毫闪躲。他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赌博。
“证明给我看。”古格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压迫，“琅琊陈氏的…‘雕虫小技’。”他指了指那些雪白的盐。
陈衍心中稍定。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走到盐锅旁，拿起木勺，开始一边操作，一边用清晰、简洁的语言解释他改良的流程——选择卤水、过滤沉淀、控制火候、添加草木灰水沉淀杂质、“点卤”促晶…每一个步骤，都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土法炼盐的、科学而高效的原理。
他的讲解条理清晰，虽然隐去了具体的化学术语，但核心原理和操作要点都准确无误，绝非一个普通奴工或骗子能凭空编造。古格虽然不完全懂那些道理，但他看到了结果——更白、更多、更值钱的盐！他也看到了陈衍在讲解时，那种属于知识掌控者的自信和从容，这绝非一个奴隶能伪装出来的气质！
古格眼中的疑虑渐渐被贪婪和兴奋取代。他仿佛看到了源源不断的、品质远超同行的“白金”从自己手中流出，换取更多的黄金、武器和奴隶！
“很好！陈…先生！”古格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用上了“先生”这个尊称，尽管听起来依旧生硬，“你的‘雕虫小技’，对我很有用。比这些蠢货（他轻蔑地扫了一眼王癞子）有用得多。”
他踱了两步，巨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工棚里投下压迫性的阴影：“跟着我干。为我提纯所有的盐。我保证，你和你的…幼子，会得到比在这里好一百倍的待遇。金银、女人、自由…回到你的中原，也不是不可能。”他抛出了诱饵，但眼神深处，依旧是海盗对俘虏的掌控欲。
陈衍心脏狂跳。他知道，第一步成功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急切的顺从，那会显得廉价和可疑。他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和屈辱，仿佛士族的尊严在被海盗招揽时受到了极大侮辱。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自由…当真？”
“我古格，向海神起誓！”古格拍着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海盗的誓言有多少分量，只有天知道。
“好…”陈衍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艰难地点头，“但…我要亲眼看到我儿安全无恙！并且，我要知道，你能给我什么…真正的保障？”他开始讨价还价，这反而更符合一个落难士族子弟试图抓住救命稻草、又害怕再次被骗的心理。
“哈哈！爽快！”古格大笑起来，露出焦黄的牙齿，“你的孩子，马上就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至于保障…”他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等我们完成这次交易，返航时，你自然会知道我的‘诚意’！”他显然不会轻易放走这个“金矿”。
他转头对王癞子厉声道：“王！这位陈先生和他的孩子，从现在起，是我古格的贵客！好好招待！若有半点差池，我拿你填海！”
王癞子脸色煞白，连连点头哈腰，看向陈衍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嫉妒和一丝畏惧。
陈衍被带离了恶臭的工棚，安置在王癞子那间相对干净的棚屋里。婴儿也被送了回来，甚至破天荒地得到了一小碗加了糖的米糊。陈衍抱着孩子，感受着他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他成功骗过了海盗头目，暂时脱离了最底层的苦役。但他也踏入了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漩涡中心。古格的贪婪远超王癞子百倍，他许诺的“自由”不过是镜花水月。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安全期，利用自己“琅琊陈氏”和“制盐秘法”的双重价值，在古格返航之前，找到真正的脱身之法，或者…制造混乱！
窗外，古格海盗船上那狰狞的兽骨图腾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陈衍抚摸着怀中婴儿温热的小脸，眼神却比海岛的礁石更加冰冷坚硬。
鬼船已至，他以谎言为舟，在孽海中，继续着绝望的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