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肌体在各项新政的滋养下逐渐强健,然而,在这幅“永兴”画卷上,仍有一片色彩迥异、难以忽略的图景——那便是生活在疆域之内,特别是陇右、河西及北部边境,数量众多、风俗各异的胡族部落。羌、氐、匈奴、鲜卑、羯……这些游牧或半游牧的民族,与汉民杂处而居,时而归附,时而叛乱,关系错综复杂。处理不当,他们便是边境不宁的火药桶;处置得宜,他们则可成为屏藩帝国的助力,甚至为这新兴王朝注入强悍的血液。如何统治、安抚乃至融合这些族群,成为摆在永兴朝廷面前的一道棘手难题。
这一日,宣室殿内的气氛格外凝重。陈衍召集了核心重臣,专门商议此事。案几上铺着标注了各部族大致分布的地图。
兵部尚书首先开口,语气带着武将的警惕:“陛下,凉州、秦州等地,胡汉杂处,历来多事。这些部落,畏威而不怀德。强盛时则归附索赏,一旦中原有变或其内部生乱,则立刻寇边劫掠。臣以为,当趁新朝军威正盛之时,或强力征讨,使其臣服;或将其部落打散,迁入内地分散安置,弱其势力,方为上策。”这是一种以军事威慑和强制同化为主的思路。
新任的凉州刺史却面露难色,奏道:“陛下,大将军之策虽好,然执行起来恐生大变。河西地广人稀,胡部众多,势力盘根错节。若强行征讨或迁徙,必然激起大规模反抗,战端一开,恐难迅速平息,反而消耗国力,影响河西屯田与丝路畅通。且其地水草分布,皆有其惯常牧场,强行迁移,部落生计无着,更易生乱。”
崔浩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道:“二位所言,皆有道理,然皆失之偏颇。纯以武力压服,成本高昂,后患无穷;一味怀柔迁就,则失朝廷威仪,养虎为患。臣以为,当行‘恩威并施,因俗而治,渐导融合’之策。”
陈衍目光微亮:“崔卿详言之。”
“所谓‘因俗而治’,”崔浩解释道,“便是承认其部落现状,不强行改变其游牧习性、风俗语言。对于愿意归附的部落首领,朝廷可正式册封其为‘都督’、‘刺史’甚至‘王’的爵位,令其继续统领本部民众,世袭罔替。其辖地,可设为‘羁縻州府’。”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河西、陇西的一些区域:“譬如,可将归附的秃发部鲜卑设‘凉州东山羁縻州’,以其首领为刺史;将羌人某大部设‘河西南山羁縻府’,以其豪帅为都督。这些羁縻州府,需承认其为大秦疆土,首领需接受朝廷册封,定期朝贡,并承诺守土安民,听从征调。但其内部事务,如部落管理、习惯法审判等,朝廷可不直接干预。”
“妙!”陈衍赞道,“如此,既将其纳入版图,又省却直接管理之烦劳,且能得其骑兵之力。那‘渐导融合’又当如何?”
“此乃长远之策,”崔浩继续道,“需如水滴石穿,润物无声。其一,鼓励胡汉通婚。朝廷可颁令,胡人首领与汉家豪族联姻者,予以旌表赏赐;普通胡汉百姓通婚,其所生子女,可优先录入户籍,享受与汉民同等授田待遇。血脉交融,隔阂自消。”
“其二,鼓励胡人子弟学习汉文化。可在凉州、秦州等胡人聚居地,兴办义学,允许甚至鼓励胡人酋长派遣子弟入学,读汉家经典,习礼仪文字。学成之后,优异者同样可参加科举,或入朝为官,或回本部佐助其首领,成为沟通胡汉之桥梁。”
“其三,互市管理。在边境指定地点设立‘互市场’,派官管理,公平交易。胡人以牛羊马匹、皮毛换取汉人的粮食、盐铁、布帛、茶叶。既满足其生活所需,使其依赖于中原物资,又可借此宣扬朝廷威德,潜移默化改变其生活方式。”
“然,”崔浩语气一转,神色严肃,“所有这一切,必须建立在‘威’的基础之上!朝廷需在战略要地驻扎精兵,保持强大威慑。若有无视恩德,胆敢叛乱或大规模寇边者,必须立刻以雷霆手段坚决镇压,族首枭首,部落拆散,绝不姑息!唯有让其明白,顺者昌,逆者亡,怀柔之策方能畅行无阻。”
这番深思熟虑、刚柔并济的策略,令殿内众人纷纷点头。陈衍更是抚掌称善:“刚柔相济,标本兼治!崔卿之策,深得朕心!便以此为准,制定《抚胡令》,颁行边州,严格执行!”
诏令迅速传至河西等地。独孤信作为河西大都护,成为了这一政策最主要的执行者。
在姑臧城外的一片丰美草场上,一场特殊的册封仪式正在举行。归附的匈奴沮渠部首领,被朝廷册封为“张掖羁縻州都督”,赐予印绶、官服和丰厚的赏赐。独孤信代表朝廷出席,宣读了诏书,强调了其“永为藩屏,共保边陲”的责任与义务。沮渠首领跪接诏书,用生硬的汉语表示效忠。周围的匈奴骑士们看着这一幕,神情复杂,既有对赏赐的欣喜,也有对未知的茫然,但至少,战争的阴云暂时消散了。
在凉州州学旁边,新开设了一处“蕃学”,专门招收各部族首领送来的子弟。起初,只有寥寥数人,且多是各部中不甚得宠的子孙。但朝廷给予了极优厚的待遇,并提供了一条前所未有的仕途前景,逐渐吸引了一些有远见的部落贵族。课堂上,胡人少年们穿着汉服,笨拙地握着毛笔,跟着先生诵读“子曰诗云”,构成了奇特的景象。
在指定的互市场,官方的介入使得交易变得比以前公平了许多。汉商欺压胡人、胡人强买强卖的现象减少,市面逐渐繁荣。来自中原的货物和来自草原的特产在这里交汇。
当然,并非所有部落都欣然接受。仍有部落持观望态度,或暗中抵触。也有汉人官员和士族对鼓励胡汉通婚、允许胡人做官感到不满,认为这是“淆乱华夷”。
但陈衍和独孤信对此态度坚决。对于顺从者,厚赏重用;对于抵触者,耐心疏导;对于敢于挑衅者,则果断出兵惩戒。一次,一个较小的鲜卑部落以为新朝软弱,公然劫掠互市场,独孤信立刻派精骑出击,将其首领擒获斩首,部落拆散安置。此举极大地震慑了各方势力。
这套“因俗而治”与“逐步融合”相结合的民族政策,如同一条坚韧而灵活的缰绳,开始尝试套住帝国边疆这匹烈马。它并非完美的解决方案,其间必然伴随着摩擦、反复与漫长的磨合。但它展现了一种不同于单纯征服或隔离的新思路,旨在通过时间、利益和文化,将这些曾经的边缘力量,逐步纳入永兴王朝的统治体系之中,为最终形成一个更加包容、更具活力的多民族帝国,埋下了深远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