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
这座雄踞汉水之畔、俯瞰荆襄大地的千古雄城,此刻正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与彷徨之中。它不仅是荆州治所,更是南朝西北的门户,北通中原,西接巴蜀,南蔽江汉,其动向,足以左右整个内战的天平。
城头之上,“宋”字大旗依旧在夏日的热风中无力地飘荡,但旗杆下的守军将士,眼神却不再如往日般坚定。他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那片已被北秦占据的、曾经属于故国的土地,更飘向东方和南方——那里,同室操戈的烽火正燃,而他们的主公,荆州刺史、南谯王刘义宣,至今仍未明确表态。
刺史府内,气氛比城外更加凝重。
刘义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来自建康伪帝刘劭的“圣旨”,措辞严厉,以君臣大义相压,命令他即刻发兵,南下攻击江州的刘骏,“剿灭叛匪”,并承诺事成之后,将赐予他更高的权位和更多的封邑。另一份,则是来自浔阳讨逆都督刘骏的亲笔信,字字泣血,详陈刘劭弑父篡位的滔天罪行,以宗室亲情、君臣大义相号召,恳请他这位叔父“共举义旗,匡扶社稷”。
两份文书,如同两座大山,压得刘义宣喘不过气。他年近五旬,体态微胖,面容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但此刻眉头紧锁,眼底充满了血丝和挣扎。
忠君?君是谁?是那个弑父的侄子刘劭?还是那个举兵“讨逆”的侄子刘骏?这“君”本身,已成了最大的悖论。
自保?襄阳拥兵数万,粮草充足,城高池深,据地自守,看似是最稳妥的选择。但北秦虎视眈眈,境内豪强心思各异,真能独善其身吗?无论刘劭还是刘骏最终胜出,一个保持中立、未曾援手的荆州,将来会面临怎样的清算?
投机?这似乎是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选择。待价而沽,看准时机再下注,或许能为自身和家族博取最大的利益。但时机如何把握?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父王。”长子刘恢轻声走进书房,脸上同样写满忧虑,“城中流言愈演愈烈,诸将也是人心浮动……还需早做决断啊。”
刘义宣长叹一声:“决断?如何决断?一步走错,便是将这荆州基业和满城百姓,推向火坑!”
“建康使者又在外催促,言辞已近乎威胁。浔阳的信使也已第三次秘密前来,沈庆之将军甚至私下许诺,若父王肯出兵,将来愿以都督中外诸军事相托……”刘恢低声道,“此外,北面……似乎也不安静。”
提到“北面”,刘义宣的瞳孔微微一缩。这才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
就在这时,心腹幕僚匆匆而入,面色凝重地呈上一份密报:“主公,查获一批北秦细作,在其落脚点搜出大量金珠和……几封尚未送出的密信。”
“密信?内容?”刘义宣急问。
“信是以襄阳城中某些不得志的将领和士人的口吻所写,内容……多是向江北透露我城防虚实、粮草囤积之地,以及……以及抱怨主公优柔寡断,延误战机,暗示若北秦肯支持,他们愿为内应,献城以降……”
“什么?!”刘义宣又惊又怒,猛地站起,额角青筋暴跳,“岂有此理!北秦欺人太甚!”
幕僚补充道:“据抓获的细作初步拷问,他们奉命不仅在搜集情报,更在城中大肆散播谣言。有的说主公早已暗中投靠刘劭,欲出卖荆州将士;有的则说主公与刘骏勾结,欲引兵入荆,吞并其他宗室;更有的说……说北秦大军不日即将南下,若不及早归顺,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刘义宣听得浑身发冷。这些谣言恶毒无比,精准地挑拨着他与部下的关系,煽动着恐慌情绪,无论他作何选择,内部都可能先乱起来。北秦此举,绝非仅仅为了情报,更深的目的,是要让襄阳乃至整个荆州彻底乱套,无法形成一个稳定、统一的力量,无论这个力量是倒向建康还是浔阳,或是保持中立。一个混乱、虚弱、内耗的荆州,才是北秦最乐于见到的。
“好一招毒计!”刘义宣咬牙切齿,“这是逼着我必须立刻表态,卷入内战,无暇他顾!甚至盼着我荆州内部先自相残杀起来!”
他烦躁地在书房中踱步。北秦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所谓的“中立自保”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父王,”刘恢低声道,“北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然其目前严守边界,并未真正南下。当务之急,恐仍是……两位兄长之争。我军若再迟疑,无论哪方胜出,恐怕都会视我荆州为隐患。且城内流言与北秦细作,还需立刻处置,否则军心民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
刘义宣停下脚步,目光再次扫过案上那两份文书。建康的威逼利诱,浔阳的血泪控诉和承诺,北秦的阴险算计和暗中捣乱……所有的压力都汇聚于此,逼迫他做出选择。
他走到窗边,望向城外连绵的军营和更远处隐约的汉水。那是荆州儿郎,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传令!”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决绝,“将抓获的北秦细作,公开审理,明正典刑!首级悬挂城门,以安民心,以儆效尤!”
“严密监控城中舆论,再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无论背景,严惩不贷!”
“至于……”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回复建康和浔阳的使者,就说……荆州地当北陲,强虏在侧,不敢轻举妄动,需全力备边,以防不测。然同气连枝,讨逆之心与诸君同。暂且……暂且馈赠浔阳军粮五千斛,以示支持讨逆大义。”
刘恢和幕僚闻言,顿时明白了主公的意图。这依然是一种极度谨慎的骑墙和拖延,但略微偏向于道义上占优的刘骏一方,却又以防御北虏为名,拒绝立刻出兵,试图继续观望,保存实力。
这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刘义宣在巨大压力下,所能做出的、看似最稳妥的抉择。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道命令能否稳住襄阳局势?北秦的细作会因此收敛吗?建康的刘劭会对这“暧昧”的支援感到愤怒吗?刘骏会满足于这区区五千斛粮食吗?
襄阳的风云,并未因刘义宣的暂时决定而平息,反而更加波谲云诡。这座重镇,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其命运,依然在忠君、自保、投机与外部势力的恶意操弄下,剧烈地摇摆着,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彻底吞噬。而北秦“察事听子”的黑手,早已更深地埋入了这片土地的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