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这片夹在淮水与长江之间的肥沃土地,曾是南朝抵挡北虏的屏障,亦是富庶安乐的鱼米之乡。如今,却被内战的铁蹄无情地践踏,化作一片哀鸿遍野的人间地狱。在这里,王朝的更迭、英雄的博弈,都化作了最具体、最残酷的生存挣扎,刻印在每一个普通百姓绝望的脸庞上。
夕阳如血,无力地涂抹着淮水南岸一个名叫“望淮堡”的小村庄。村子里死气沉沉,不见炊烟,唯有野狗在废墟间刨食,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村口的土地庙塌了半边,神像蒙尘,歪倒在供桌上,仿佛也厌倦了这无望的祈盼。
老农陈老栓蹲在自家垮了半边的院墙下,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不远处荒芜的田地。野草已经长得比残存的稻茬还高。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刘劭的征粮队抓了壮丁,据说填了姑孰那边的壕沟;另一个为了躲兵役,逃进了山里,生死不知。儿媳带着小孙子,去年前往娘家避祸,途中遭遇溃兵,至今杳无音信。
“老天爷啊……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枯木。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村中偶尔有胆大的妇人出来,去河边挖些野菜根,或是剥些树皮。她们眼神惊惶,动作飞快,稍有风吹草动便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残破的家中。村子里能吃的,几乎都已经搜刮干净了。
“听说了吗?东边三十里的张湾,前天晚上被一伙人抢了……”一个妇人压低声音对另一个说道,脸上满是恐惧。
“是官兵还是土匪?”
“谁分得清哟!穿着破号褂,拿着刀枪,见粮就抢,见人就砍……说是找‘逆党’,其实就是烧杀抢掠!”
“唉,这年头,兵就是匪,匪就是兵……只盼着那‘王爷’的兵快点打过来吧,不是说他是来讨逆的吗?总该讲些王法……”
“讨逆?”另一个妇人冷笑一声,带着哭腔,“谁知道呢?听说他们的粮草也不够,过境时也要‘征借’!借?还能还吗?隔壁村李老汉不肯交藏起来的一点种粮,被吊在树上打,当晚就没了气……这世道,哪有什么王法,都是吃人的阎罗!”
沉默。绝望的沉默。对刘劭,百姓是刻骨的仇恨。那个弑父的暴君,他的官吏如狼似虎,横征暴敛,视人命如草芥。但对打着“讨逆”旗号而来的刘骏军,百姓的心情却复杂得多。既期待他们能带来秩序,终结暴政,又恐惧他们同样是军队,一样要吃饭,一样会带来破坏和死亡。这种期待与恐惧交织,让人无所适从。
偶尔,会有一些胆大包天或者活不下去的年轻人,偷偷驾着小船,冒险渡过淮水,想去北边讨条活路。但能回来的,寥寥无几。
村口破败的茶棚下,几个老人围着唯一还偶尔开门的老张头,听他讲述前几天偷偷去淮水边用草鞋换盐的经历。
“北岸……那边啥光景?”有人怯怯地问。
老张头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压低了声音:“了不得……岸那边,营盘连着营盘,一眼望不到头。兵甲鲜明,旗号整齐。河面上全是船,大的像楼一样……都在操练,那声势,吓人!”
“他们……会打过来吗?”声音里带着颤抖。
“谁知道呢?”老张头叹了口气,“看着是厉害。听说那边日子安稳,有田种,有饭吃……唉,可那是北秦啊!是胡人皇帝!咱们汉人的地方……”
“汉人?”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头突然激动起来,咳嗽着,“刘家天子把我们当人了吗?儿子拉去送死,粮食抢去喂猪,还不如……还不如……”他说不下去了,但那未尽之语,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寒意。
一种扭曲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像毒草一样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滋生:如果……如果北边打过来,是不是……这该死的乱世就能结束了?哪怕……哪怕是胡人的皇帝?
这念头让他们感到羞耻,却又无法遏制。对北秦,他们有根深蒂固的畏惧,那是世世代代“胡虏”入侵带来的恐怖记忆。但此刻,北岸那严整的军容、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反而成了一种奇异的“秩序”的象征,与南岸这片无法无天的混乱与毁灭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民心,早已在无尽的苦难中涣散了。他们对刘氏皇族失望透顶,对战争厌恶至极。忠君爱国?那是太遥远太奢侈的概念。活下去,有口饭吃,有片瓦遮头,才是他们唯一卑微的祈求。
至于这秩序由谁来建立,是姓刘还是姓陈,是汉是胡,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升斗小民来说,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种彻底的绝望和麻木,这种对现有秩序彻底的失望,无形中,为北岸那头磨利了爪牙的北方苍狼,将来挥师南下,扫清了最顽固的一道障碍——人心的壁垒。
望淮堡的夜晚,没有灯火,只有死寂和偶尔传来的压抑哭声。淮水在黑暗中默默流淌,北岸隐约的火光如同繁星,冰冷地注视着南岸这片破碎的土地和其上涣散的人心。南朝的根基,正在其子民无声的绝望中,一寸寸地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