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这条横亘南北的天堑，曾是南朝百年来安身立命的根本。其北岸星罗棋布的重镇——寿阳、钟离、盱眙、山阳……如同一串坚固的锁扣，构成了抵御北方铁骑的江淮防线。无数将士的血汗曾挥洒于此，成就了如檀道济、刘牢之等一代代名将的威名。
然而此刻，这条曾经固若金汤的防线，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空虚与死寂。
寿阳城头，那面破旧的“宋”字大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城墙垛口后，稀稀拉拉的几个守军抱着长矛，无精打采地靠着女墙打盹，或望着远处空旷的原野发呆。护城河多年未加疏浚，部分河段已然淤塞，甚至长出了芦苇。
校场上，不见往日操练的喊杀声，只有几个老弱兵卒在懒洋洋地擦拭着生了锈的兵器。武库大门虚掩，里面空旷了不少——精良的甲胄、强弓硬弩、乃至囤积的粮草，早在数月前就被一拨又一拨的使者持着不同来源的“令旨”强行调走，运往了那个他们从未去过的、正在自相残杀的江南战场。
太守府内，寿阳守将、年过五旬的臧质旧部赵恢，正对着案几上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发愁。一份来自建康，加盖着玉玺，严令他抽调剩余兵力，速速南下勤王，剿灭“浔阳叛军”。另一份来自浔阳，盖着讨逆都督的大印，措辞激烈，指斥刘劭弑君，命令他“坚守防区，勿助逆贼，以待王师”。
“勤王?王在何处?”赵恢苦笑一声，将文书推开，疲惫地揉着眉心。他本是北方流民帅出身，因勇猛被臧质赏识提拔，镇守北疆，对建康那些高门贵胄的争斗本就缺乏兴趣，只知保境安民。如今更是彻底迷茫。效忠刘劭?那是个弑父的禽兽。效忠刘骏?谁知他是不是另一个觊觎大位的野心家?
“将军，城中粮草仅够一月之用。兵员不足鼎盛时三成，且多为老弱。若北虏此时南下……”副将在一旁忧心忡忡地低语。
赵恢长叹一声：“南下?我等又能如何?凭这几百老弱，挡得住北秦虎狼之师?建康和浔阳，谁又曾真在乎过我等边镇将士的死活?他们只要粮，要兵，去填他们自家兄弟厮杀的窟窿!”
这种无力感和被抛弃感，弥漫在江北每一座军镇。盱眙、山阳等地，情况甚至更为糟糕。有些城池的守将干脆称病不出，对两边的命令都阳奉阴违。有些则被手下野心勃勃的副将或地方豪强架空，忙于内部倾轧，根本无暇顾及防务。整个江北防线，指挥体系混乱，兵力空虚，士气低落，如同一件被抽去了骨架的破旧铠甲，看似还在，实则一捅即破。
而这巨大的防御真空，自然落入了北岸那双冷静而贪婪的眼中。
淮水北岸，北秦的巡逻骑兵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们有时甚至会故意靠近南岸哨卡，耀武扬威般地射几支响箭过去，然后大笑着策马离去。南岸的守军通常只是紧张地关闭寨门，向上射几支软绵绵的箭矢示警，却无人敢出城追击。
真正的危险，来自于无声的渗透。
夜色，成了北秦“察事听子”最活跃的舞台。熟悉水性的细作们，利用各种手段——小型皮筏、甚至仅仅依靠芦苇杆换气泅渡，悄无声息地越过并不那么戒备森严的淮水。
一旦踏上南岸的土地，他们便如同鬼魅般散入黑暗。有的伪装成逃难的流民，混入城池；有的则直接与早已被金钱或恐惧收买的南朝低级军官、胥吏接头。
他们的任务明确而高效：
测绘：详细记录每一段江岸、淮岸的水文情况、滩涂质地、坡度、可供登陆的地点。绘制每一座军镇的详细地图——城墙高度、厚度、城门结构、护城河宽度深度、军营位置、粮仓和水源地点。这些情报的精细程度，远超战时侦察所能获得。
收买：针对那些意志不坚定、对现状不满、或单纯贪财的守军将领和官吏。北秦出手阔绰，金珠宝贝、甚至许以未来的官位，诱惑他们提供情报，或在未来北军南下时“行个方便”。对于不肯合作者，则辅以威胁恫吓，甚至制造“通敌”证据进行讹诈。
散播：继续散布恐慌言论。“北秦大军不日南下，抵抗者格杀勿论，早早归顺者可保富贵”、“建康\/浔阳马上就要完了，早做打算”……这些话语如同毒菌，在早已人心惶惶的守军和百姓中滋生蔓延，进一步瓦解着本就脆弱的抵抗意志。
在寿阳，赵恢就曾无意中撞见一名手下军司马与一个陌生商贾模样的男子在酒馆角落窃窃私语。见他到来，两人顿时神色慌张，匆匆散去。赵恢心知肚明，却只能暗自叹息，无力深究。他知道，这座城，乃至整个江北，从内部已经开始腐烂了。
他甚至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信中直白地写道：“将军乃北人，何苦为南国陪葬?王师南下在即，若肯顺应天命，献城以降，富贵功名，唾手可得。若执迷不悟，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赵恢将那封信在灯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火光映照着他复杂而痛苦的面容。忠?义?家?国?这些曾经清晰的概念，在内战的扭曲和北秦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沉重得让他难以呼吸。
江北防线，这道曾经让北方军队望而生畏的铜墙铁壁，如今只剩下一具空壳。它的血肉被内战抽干，它的灵魂被猜疑和恐惧吞噬。它静静地横亘在那里，仿佛一道不设防的堤坝，沉默地等待着北方酝酿已久的滔天洪峰，将其彻底冲垮、吞噬。
而那洪峰来临的时刻，正随着建康城内兄弟相残的每一声号角，飞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