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玉树起烟尘,翰墨堆中误国身。
万卷书焚肠内热,一生才误掌中春。
偏安未解金汤固,猜忌先磨骨肉亲。
最是荒唐亡国处,犹将笔墨怨天人。
“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这是金庸先生经典作品《连城诀》的黄粱一梦,其中那批宝藏的主人,便是我们今天要聊的主角——梁元帝。
南朝梁的皇室基因里,似乎总带着点不务正业的文艺范儿。萧衍老爷子爱出家,萧纲是宫体诗扛把子,到了萧绎这里,直接把艺术细胞刻进了dNA——这位后来的梁元帝,刚出生就自带光环,《梁书》说他聪悟俊朗,天才英发,翻译过来就是:这小子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文曲星buff。
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他过人文采,却扣了他一只眼睛。萧绎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老爹萧衍心疼坏了,请来一堆御医会诊,最后还是没能保住他的左眼。按说少了只眼睛该自卑,可萧绎偏不,反而把这当成了特立独行的勋章。他读书能读到昼夜不辍,哪怕一只眼睛看不清,也能五行俱下,搁现在就是每分钟两万字的阅读速度,妥妥的学神级人物。
更绝的是他的收藏癖。别人家王爷囤金银珠宝,他囤书、囤画、囤古董。《南史》里说他聚书至十四万卷,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唐朝整个国家图书馆的藏书,巅峰时期也才八万卷。他还特别懂行,能对着一幅画点评出精髓,跟人聊书法能从钟繇说到王羲之,活脱脱一个行走的艺术百科全书。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一个满脑子都是笔精墨妙的人,偏偏生在了帝王家。萧绎二十岁就被封为湘东王,镇守江陵,手里握着兵权,却天天把精力花在与僚属置酒高谈,以文会友上。有次部将劝他整军备战,他居然翻个白眼:贼来有王僧辩在,我怕什么?活脱脱一副艺术圈的事,你们武将少管的傲娇样。
侯景之乱爆发时,整个南朝乱成了一锅粥。叛军攻破建康,饿死了梁武帝萧衍,把太子萧纲捆成了傀儡皇帝。这时候各地藩王都该起兵勤王,可萧绎偏不——他觉得这是个清理门户的好机会。
他的六哥萧纶在郢州拥兵自重,七哥萧纪在益州称帝,这俩人都是皇位竞争者。萧绎眼珠子一转,先派王僧辩去打萧纶,理由是萧纶私通侯景,其实就是看不得六哥声望高。《资治通鉴》里写得明白:绎以纶在郢州,逼己,乃遣王僧辩帅舟师袭之。结果萧纶兵败被杀,临死前骂他悖逆不仁,萧绎听了居然还冷笑:此乃自取灭亡。
收拾完六哥,他又把矛头对准七哥萧纪。萧纪从益州带兵东下,本来是想共同平叛,萧绎却偷偷给西魏写信:大哥,帮我打萧纪,益州归你。西魏当然乐意捡便宜,直接抄了萧纪的后路。等萧纪腹背受敌时,萧绎派去的人还假惺惺地说:七哥,只要你放下武器,我保你性命。结果萧纪一投降,立马被砍了脑袋。
最让人不齿的是他对侄子的态度。太子萧方等率军战死,他居然一点不伤心,反而觉得少了个潜在威胁。《梁书》里那句绎闻其死,不悲,反而喜,把这位皇叔的凉薄写得明明白白。就这么着,萧绎一边打着的旗号,一边把自家人杀得差不多了,等侯景被王僧辩、陈霸先打败时,梁朝宗室也快被他一锅端了。
公元552年,萧绎终于在江陵称帝。登基那天,他特意穿了身缀满玉佩的礼服,手里还攥着一卷《兰亭序》摹本,搞得跟艺术展开幕似的。大臣们劝他迁都回建康,他脖子一梗:建康被毁了,江陵有我这么多藏书,哪也不去!谁也没想到,这个决定后来把他坑得连骨头都不剩。
当了皇帝的萧绎,丝毫没改文艺青年的本色。他在江陵修了座东阁竹殿,里面摆满了古籍、名画、古琴,每天早上不是批阅奏章,而是先对着王羲之的《十七帖》临摹半小时,下午召集群臣开诗歌研讨会,晚上还要跟宫女们讲解《老子》。
有次西魏使者来访问,萧绎居然拉着人家讨论,从有无之辩名实之论,一聊就是仨小时,把使者听得一脸懵。使者告辞时问:陛下,边境最近不太平,您打算怎么应对?萧绎挥挥手:小场面,我已经让画师把西魏军营画下来了,看画就能破敌。气得旁边的将军直跺脚。
他的猜忌心也跟着皇位一起膨胀。王僧辩平定侯景有功,他怕人家功高盖主,天天找碴儿,又是夺兵权又是派眼线。陈霸先在京口发展势力,他居然说:陈霸先嘛,一个蛮子,成不了气候。结果这俩人后来一个成了权臣,一个直接篡了梁朝江山。
更荒唐的是他对读书人的态度。有个叫刘之遴的学者,家里有本绝版的《汉书》,萧绎想要,人家不给,他居然找个借口把刘之遴流放了。《南史》记载:之遴有古本《汉书》,绎求之,不与,乃遣人害之。活脱脱一个我得不到就毁掉的霸道总裁,还是没脑子那种。
这时候西魏已经把爪子伸到了荆州边境,大将于谨带着五万铁骑虎视眈眈。大臣们天天上奏请他备战,萧绎却在宫里搞书法大赛,还得意洋洋地说:西魏蛮夷,懂什么兵法?我这里有《孙子兵法》的孤本,看一遍就能退敌。直到敌军兵临城下,他才慌了神,赶紧让太监去搬书——不是搬兵书,是搬他那些宝贝字画。
公元554年冬天,江陵城外喊杀震天。于谨的大军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萧绎这时候才想起披甲上阵,可他手里拿着的不是 sword,而是一本《左传》,嘴里还念叨着兵者诡道也,搞得将士们都以为皇帝疯了。
守城的士兵饿得拿不动刀,萧绎却让人把宫里的好酒好菜搬到城楼上,一边喝酒一边作诗,题目叫《悲落叶》,其中两句是叶坠空阶净,烟凝古殿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参加诗会。有个老将军哭着求他:陛下,再不想办法,城就破了!他居然怼回去:慌什么?我夜观天象,西魏军队必败。
城破那天,萧绎做了件让后世读书人骂了一千多年的事。他看着满殿的藏书和字画,突然疯了似的大喊:我读了这么多书,还不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留着它们何用!然后下令点火。十四万卷古籍,从先秦诸子到魏晋诗文,还有无数顾恺之、陆探微的真迹,就这么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资治通鉴》里那句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字字都在滴血。
有大臣劝他:陛下,这些书是文化命脉啊!萧绎冷笑一声:文化?能当饭吃吗?能挡住敌军吗?他甚至还想跳火自焚,被人拦下来了。结果西魏士兵冲进来时,看到的不是皇帝殉国的壮烈,而是一个抱着烧焦书简发呆的文化人。
于谨见了他,第一句话就问:你为什么要焚书?萧绎还嘴硬: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于谨差点被气笑了:你亡国是因为杀兄弟、信奸臣,跟书有什么关系?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一个把治国当艺术创作的皇帝,从来没想过:书本教不了权谋,画笔挡不住铁骑。
萧绎最后被西魏废为湘东侯,没多久就被用土袋子活活闷死了。死的时候,他怀里还揣着半卷没烧完的《论语》,真是把文艺至死贯彻到了底。
后世说起萧绎,总绕不开那把焚书的火。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骂他:自江陵焚书之后,中华文化几成断代。但换个角度看,这哥们其实是个被皇位耽误的艺术大师——他写的《金楼子》是南朝重要的文学理论着作,他画的《职贡图》流传至今,连唐太宗都收藏过他的书法作品。
可问题是,他偏偏坐在了龙椅上。一个连兄弟阋墙都觉得是艺术冲突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安邦定国?他的悲剧不在于读书太多,而在于把书本当成了逃避现实的象牙塔,把猜忌当成了权谋,把杀戮当成了艺术。
就像那首诗里说的:翰墨堆中误国身。萧绎用一生证明了一个道理:搞艺术可以不问世事,但当皇帝不行。可惜他到死都没明白,烧掉十四万卷书容易,烧掉自己那颗精致的利己心,难。
如今江陵城的旧址上,还能捡到几片烧焦的书简残片。风一吹过,仿佛还能听见那个独眼皇帝的叹息——是叹自己命不好,还是叹那些没能读完的书?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参考《梁书》《资治通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