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龙涎香的馥郁混着炭火的暖意，在空气中织成一张绵密的网。苏晚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声与殿角铜漏的滴答声交织，格外分明。
李敬之的玄色官服在五步外泛着冷光，暗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他垂眸饮了口茶，茶水滑过喉咙时，喉结滚动的模样像极了三年前在晋州医馆外，他命人烧毁母亲药柜时的从容——那时火光舔舐着木柜，药香混着焦糊味漫开来，他也是这样，端着茶盏站在巷口，眼皮都没抬一下。
若无第三方佐证，此案恐难定论。陈大人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枯叶，轻飘飘的，却在殿中荡开层层涟漪。刑部尚书的手指轻轻叩着案几，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声，目光似有若无扫过龙椅上的皇帝，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微臣以为，可请太医院几位老郎中共同查验病历真伪。
苏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红痕。她早料到这些老臣会拿太医院当挡箭牌——李敬之在太医院安插的耳目，比医馆后院的药草还密，那些被他用金银喂熟的御医，此刻怕是正攥着早已备好的说辞。但她更清楚，真正的破绽不在病历，而在那些被精心篡改的证据链上，像件缝补过的旧衣，针脚再密也藏不住破洞。
陛下。她起身时，月白色裙角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臣女愿以对照实验为证。
案上的锦盒被她缓缓掀开，绸缎摩擦发出轻响。三枚泛黄的指甲样本与三张舌苔拓片依次铺开，样本边缘还沾着些许干枯的药渣。苏晚的指尖悬在其中一枚指甲上方，那指甲上的紫色斑点在烛火下泛着暗芒，像凝固的血珠：三年前中毒的三位边军将领，皆服用过同一批血莲子。他们的指甲血滞、舌苔紫暗、脉象沉涩如弦——这些症状非风寒可伪，是控心散入体后的典型表现，就像......她顿了顿，寻找最贴切的比喻，就像生锈的铁锁，内里的腐坏瞒不过细看的眼睛。
她的声音渐沉，像把淬了冰的刀，剖开层层伪装：更关键的是，他们中毒后的毒素运行路径。
林小满捧着经络模型从侧殿进来时，青色裙角带起一阵风，卷着太医院特有的药香。这位太医院弟子的手在微微发抖，却仍稳稳将模型摆上案几，铜制的穴位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银针在她指腹转了个圈，地轻响后，精准刺入穴位：常规毒素会沿肝经入心包，可这毒......银尖往下一沉，稳稳扎进位置，它绕过脾经，直取命门——唯有血莲子配伍梦魂花，才会有此诡谲路径，就像条认路的毒蛇，专挑最要害的地方钻。
殿内响起一片抽气声，像风突然灌进狭窄的窗缝。几个围观的御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混着香料的气息漫开来。有个白胡子老者捻着胡须，声音里带着恍然大悟的喟叹：确实......当年老夫给张将军诊脉时，也觉这毒走得邪性，脉息时强时弱，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走......
苏晚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掌柜的喉结急促动了动，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那药材商缩在殿角，青灰色的圆领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显出嶙峋的骨形，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老茧里，挤出几道白痕。
她与顾昭对视一眼——暗卫统领的玄色靴底已悄悄碾过青砖，在王掌柜脚边停住，靴尖离他的脚踝不过寸许，像头蓄势待发的豹。
王掌柜。顾昭的声音像浸了夜露的弦，低沉却带着穿透力，你女儿昨日在西市买的桂花糖，甜吗？
王掌柜的脸瞬间煞白，像被泼了桶冰水，连嘴唇都泛着青。他猛地抬头，正撞进顾昭漆黑的眼底——那里仿佛映着他老家院墙上的牵牛花，映着他妻子在门前晒的酱菜坛子，映着他小儿子扎着羊角辫追蝴蝶跑的身影，那些被他藏在心底最软处的东西，此刻都被这双眼睛看得通透。
我、我说实话！王掌柜地跪下来，额头重重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惊得殿外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抖落几片枯叶。三年前的购药记录是假的！那日我根本不在鸿运号，是有人拿了我的印鉴，仿了我的笔迹......他激动地扯着自己的衣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是李大人！他说我若不配合，就把我全家沉进护城河......那河水冰得刺骨啊！
陈大人的茶盏地裂了道缝，浅碧色的茶水顺着裂纹渗出来，在描金案布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刑部尚书的目光从王掌柜抽搐的后背移向李敬之，先前游移不定的神色像被火烤化的蜡，只剩冷硬的怀疑，像结了冰的河面。
李敬之却笑了，那笑声里带着种看透一切的嘲弄。他放下茶盏，青瓷杯沿与檀木案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他望着皇帝的眼睛，语气平静得可怕：陛下，微臣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卒子。他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落在人心上却沉甸甸的，真正的黑手，尚未现身。
龙椅上的皇帝眯起眼，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化不开的寒意。金猊炉里的香灰簌簌落在他玄色衮服上，像极了晋州逃荒路上那些死在雪地里的百姓，一层叠着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晚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像有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爬上来。她望着李敬之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想起昨夜在医馆后巷，顾昭翻出的晋州粮道密档——那些被墨块涂去的名字，那些被刀片刮改过的数目，此刻都在她脑海里翻涌，像河底的淤泥被搅起，浑得让人看不清真相。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瞬间击碎了殿内的死寂，着刑部即刻提审当年药材失窃案的老账房孙......
陛下！苏晚突然出声，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屈膝跪下行礼，耳尖却烧得厉害，像被炭火燎过：臣女恳请参与提审。当年晋州药铺失窃时，孙先生曾帮母亲誊抄过药方，他的字迹与用药习惯，臣女或许能辨认一二......或许能问出些头绪。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忽然笑了：苏晚啊，你这医馆的活死人招牌，怕要改成活案情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纵容，准了。
退朝时已近黄昏，夕阳的金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昭的玄色披风扫过她的衣袖，带着室外的寒气，却有股暖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像冬日里靠近的炭火盆。
苏晚望着殿外渐沉的夕阳，天边的云霞红得像血。她想起王掌柜供词里那个仿笔迹的人——孙先生的账本，或许藏着比血莲子更毒的秘密，像颗埋在土里的哑弹，不知何时会炸开。
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锁，母亲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上面，带着点淡淡的药香。风卷着几片残叶掠过廊角，发出的轻响，不知何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声音悠远，敲得人心头发紧。
苏晚脚步一顿，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她想起前晚在医馆后院，那个左眼带疤的小乞丐，想起他怀里露出的二字，墨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淬了毒的匕首。
李敬之所说的，会不会就藏在那卷泛黄的古籍里？
顾昭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寒意。在想什么？
想......苏晚转头看他，夕阳把他的轮廓染成蜜色，连眉峰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想孙先生的账本，该不会也被人动过手脚吧？
顾昭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带着点粗糙的暖意：明日提审，我陪你去。他的声音很低，却像颗定心丸，稳稳落进她心里。
殿外的宫灯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地上铺开，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再也分不开的藤蔓。苏晚望着那片交织的阴影，忽然觉得，有些旧账，是时候翻个彻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