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刚敲过子时三刻,铜滴漏的声落在空寂的后堂,格外清晰。医馆后巷的青石板还浸着夜露的凉,踩上去像踩着块冰,苏晚站在廊下,望着顾昭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玄色披风的边角在夜色里最后晃了一下,耳尖还残留着他替自己理鬓发时的温度,那点暖意在微凉的夜风里,竟显得格外分明。
后墙突然传来细碎响动,,像猫爪挠过砖缝,又像虫豸在腐叶里钻动。她刚攥紧袖中银针,针尖刺破粗布,抵着掌心的嫩肉,就听见后门外三声轻叩——笃、笃、笃,节奏缓而沉,那暗号太熟悉了,从前走方郎中讨水喝,总爱这么敲,说是医家慈悲,闻声必应。
苏大夫,杜某有急事相商......苍老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混着夜风里的潮气吹进耳中,带着股土腥气。
苏晚睫毛微颤,蝶翼般的阴影落在眼下,余光瞥见老吴从角门闪出来,他脚踩在青石板上没出声,腰间短刀的牛皮鞘擦过砖墙,发出轻响,像蛇爬过草丛。这是他们早商量好的:但凡深夜叩门,先由老吴打头阵,他早年在镖行待过,最会听声辨位。
老吴的手悬在门闩上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铜环,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看清来者:灰布直裰洗得发白,膝盖处打了块补丁,斗笠压得极低,帽檐下只露出半张泛青的下颌,胡茬像乱草般堆着,嘴角还有道新疤,结着暗红的痂。
他故意粗着嗓子,声音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子:深更半夜找大夫,是问诊还是寻仇?先报个姓名来历,不然这门可不好开。
晋州忠臣旧部,特来见苏姑娘。对方抬起手,袖口往下滑了三寸,露出腕骨处一道月牙形疤痕,浅得快要看不清,倒像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茧子压出的印。
老吴眯起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突然用力拉开门闩,一声,门轴缺油的呻吟在夜里格外突兀。那人被拽得踉跄半步,斗笠地掉在地上,露出张瘦削的脸,颧骨高得像两块石头,左眼角有道细疤,像被指甲划的。
苏晚在廊下看得清楚:来者约莫四十岁,眉骨高凸,眼窝深陷,此刻正慌忙去捡斗笠,手指骨节粗大,指腹却异常光滑——不像干农活的,倒像常握笔杆的。可那瞬间眼底闪过的精光,比烛火还亮,藏着股不易察觉的狠劲。
请进。她抱臂站在门槛内,月光落在她半边脸上,声音清泠得像井水,赵娘子刚送了威胁信来,纸页上的墨还没干,这时候访客,总得有点真东西,别是来给我添堵的。
中年男子直起腰,动作有些僵硬,像是久站不动腿麻了。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动作刻意放慢,像是怕惊着谁,油纸摩擦发出声:杜某奉晋州义军之命,特来呈遗诏残卷。油纸层层展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绢帛,上面有半行朱笔字迹,......晋州粮银,当......后面的字被撕得齐整,边缘像用剪刀剪过,显然是被人刻意截断的。
苏晚没接,只垂眸盯着那半行字,朱笔的颜色发暗,像是年深日久褪了色。春桃不知何时绕到她身侧,手里还攥着块刚擦过药罐的布巾,指尖轻轻拂过绢帛边缘——这是她辨物的习惯,先摸材质,再闻墨香。
宋锦,春桃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十年前的宋锦,经纬里掺了蚕丝,摸着滑溜。只是这做旧的手法太糙,染过茶汁,可边角没渍透,对着光看,能瞧见白茬。她歪头嗅了嗅,鼻尖几乎要碰到绢帛,墨是松烟墨,没错,可新磨的,还混了点艾草香——您今早才写的吧?医馆后院就种着艾草,这味我熟。
中年男子的手指在绢帛上蜷了蜷,指节泛白,像是在用力捏着什么。他抬头时已换了副悲切模样,眼角挤出点湿意:当年传诏的暗卫被朝廷所杀,残卷在义士手里藏了三年,茶汁是用来防潮的......
三年?苏晚突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三年前晋州大旱刚起,赤地千里,百姓连树皮都啃不上,您说的义士倒有闲心用宋锦藏残卷,还懂用茶汁防潮?她转身往厅堂走,木屐踩过青砖响,像敲在人心上,顾统领说要收网,我还愁没鱼咬钩,您倒自己送上门了,省得我们费事。
话音未落,东侧耳房的门开了道缝,冷风地灌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顾昭裹着夜色走进来,玄色暗纹锦袍下摆还沾着露水,湿漉漉的,腰间玉牌随着脚步撞出细碎声响,,像冰珠落地。
他目光扫过中年男子,像鹰隼盯猎物,最后停在那半卷上:魏将军如今在何处?
中年男子的喉结动了动,像吞了口什么东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魏将军退守山林,待......待时机成熟便举事......
待什么?顾昭一步跨到桌前,手掌重重按在案上,的一声,震得茶盏跳了跳,茶水溅出杯沿,魏老将军上月就递了降表,如今在城南粥棚给流民施粥,左手边第三张木桌,总爱给孩子多分半勺粥。您倒说他退守山林?他突然倾身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额头,呼吸里带着松木香和夜露的冷,说,幽冥门派你来的?还是沈明远?
幽冥门?中年男子猛地后退,后腰撞在椅背上,一声,椅子腿在地上划出道白痕,苏大夫,顾统领,你们莫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老吴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冷笑。不知何时他绕到了中年男子身后,手里捏着根细针,针尖泛着幽蓝,像淬了毒的冰,您这袖口藏的好东西——赤尾藤的毒,我在晋州见过,专门用来毒杀医婆的,见血封喉。他把针往桌上一扔,金属与木桌相撞的脆响惊得烛火晃了晃,苏大夫的母亲当年就是被这玩意儿......
住口!苏晚突然喝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盯着那根细针,耳后薄红褪得干干净净,眼底像结了层冰,冷得能冻伤人。
中年男子的脸在摇曳的烛光里忽明忽暗,突然咧嘴一笑,先前的悲切全化作阴鸷,牙齿黄黑,像嚼过土:既然识破了,那便......
便如何?顾昭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鞘重重磕在地上,的一声闷响,剑刃地出鞘,寒光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冽。影十四带着四名暗卫从后窗翻进来,动作快如狸猫,玄色披风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将中年男子团团围住,刀光在烛火下闪闪烁烁,像织了张网。
杜先生的笑容僵在脸上,突然暴喝一声掀翻茶案!青瓷茶盏碎了满地,脆响刺耳,他从靴筒抽出短刀,刀身窄而薄,闪着幽光,刀尖直指苏晚咽喉——可刚迈出半步,影十四的锁链已地缠上他手腕,铁链扣住骨节,越收越紧,发出的摩擦声。
暗卫们一拥而上,将他按在青砖地上,胳膊反剪过去,短刀掉在苏晚脚边,刀尖离她的鞋尖不过半寸。
苏晚!顾昭猛地将她拽进怀里,手臂收得极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直到确认她发顶的银簪都没乱,鬓角的碎发也还是原样,才松了松手臂,掌心却仍贴着她的后心,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
他低头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香,混着艾草的清苦,声音却冷得像腊月的雪:带回去审,先拔了他的舌头——省得再喷毒,脏了我们的地。
苏晚,你等着!被压在地上的杜先生突然嘶吼,脸蹭在冰冷的青砖上,磨破了皮,脸上的肌肉扭曲成狰狞的弧度,幽冥门不会放过你,晋州的鬼......那些被你们忘了的冤魂,都会来找你......
堵嘴。顾昭皱了皱眉,眉宇间染上嫌恶,示意影十四用帕子塞住他的嘴。暗卫们架着人往外走,那人还在挣扎,闷哼声从帕子后面传出来,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地狼藉。
春桃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手指被锋利的瓷边划了道小口,血珠渗出来,她却像没察觉,突然轻声道:苏姐姐,他刚才说晋州的鬼......三个月前那个烂疮老妇,临死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苏晚弯腰捡起那半卷,指尖轻轻抚过被撕断的边缘,绢帛粗糙的纹理磨着指腹。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像根银线,照在她紧抿的唇上,唇色有些发白。
晋州没有鬼,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平静,有的是吃人的狼,披着人皮的狼。她转头看向顾昭,眼里的冰慢慢融成火,灼灼的,顾昭,明日你去见皇上,我去晋州。
不行。顾昭脱口而出,几乎是本能反应,伸手要碰她的肩,又在半空中顿住,指尖悬在离她衣衫半寸的地方,晋州现在乱得很,流民扎堆,疫病刚过又有毒源,你......
我要去看母亲当年出诊的路,苏晚打断他,把塞进他掌心,绢帛在两人指间传递,带着她的温度,要去查赤尾藤的毒源,看是谁在晋州的土地上种了这恶东西,还要去......她突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带着股决绝,要去把那些吃人的狼,一只只揪出来,让他们看看,晋州的百姓不是好欺负的。
顾昭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像落了星光,喉结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夜风掀起窗纸,吹得烛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地上,瞬间熄灭。将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像两柄并鞘的剑,锋芒藏在鞘中,却已蓄势待发。
更漏又敲了两下,嗒、嗒,已是丑时。他突然伸手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轻轻擦过她耳尖,那里很烫:我陪你去。皇上那边,我让人递个折子,说晋州有新线索,需亲自去查。
后巷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点疲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晚望着顾昭眼底的星光,突然想起今早赵娘子送来的威胁信,纸页上那行你们动不了天的字迹,此刻想来只觉可笑。她摸了摸袖中那根赤尾藤毒针,针尖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
该收网了,她想,这一次,要连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躲在皇亲国戚身后的,一并收进来,让他们也尝尝,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