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彩仪式取消后的第七十二小时,暴雨初歇。
夜色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湿宣纸,黏腻地贴在青禾镇的每一寸土地上。
镇卫生院那栋废弃的苏式小楼,在雨后的月光下,轮廓更显嶙峋,像一具被岁月啃食过的骨骸。
林晚秋的身影如同一抹融于暗影的游魂,贴着满是苔藓的墙根,无声地移动。
她按照陈秘书提供的旧日通风管道图纸,避开了所有仍在运作的监控探头。
泥泞与腐叶的气息从地面蒸腾而上,钻入鼻腔,冰冷而腥甜。
她今晚的目标,是地下档案室尽头那间废弃的ct室。
一串模糊而新鲜的脚印,自小楼后门一路延伸,终结于墙角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风干的泥点,是这场秘密仪式的唯一见证。
门缝里,渗出一线幽蓝色的微光,仿佛地狱的呼吸。
林晚秋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铁门上。
滋滋的电流低鸣,混合着细碎的金属刮擦声,从门后传来。
那声音不像是修理,更像是在耐心地、一片片地,拼接一副破碎的骨骼。
是记忆的骨骼。
她缓缓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证物袋。
袋子里,是一只白色的陶瓷咖啡杯,苏敏昨天在临时指挥部的会议上用过的。
杯沿残留着一圈淡雅的豆沙色口红印,以及半枚清晰的拇指指纹。
在所有人忙于撤离、销毁临时数据时,她不动声色地将它收了起来。
她戴上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揭下附着指纹的取样贴膜,将其精准地覆盖在门侧那个毫不起眼的黑色感应区上。
嘀——
一声轻微的延迟后,黑色面板亮起绿灯。门锁发出了沉闷的解锁声。
她用仇人的指纹,打开了通往她秘密核心的大门。
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混杂着福尔马林、消毒水以及电路板烧焦后的刺鼻气味,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房间中央,一台被拆掉了所有外壳的mRI主机,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无数线缆如内脏般垂挂下来,连接着数块闪烁的屏幕。
屏幕上,正以惊人的速度滚动着一张张模糊的人脸重构图像,数据流瀑布般刷过。
而在主屏幕的正中央,一个名字被高亮锁定:周明远。
林晚秋的心脏骤然一缩。
这个名字,她曾在二十年前的青禾镇死亡登记簿上见过。
一个因“食物过敏导致急性喉头水肿”而夭折的少年。
【危险接触。记忆波频正在共振。】
真实之眼的声音在她颅内响起,冰冷如手术刀。
林晚秋强忍着太阳穴传来的阵阵眩晕,快步靠近主机。
她必须拿到数据,拿到苏敏正在修复的“记忆坟场”的底层代码。
她从口袋里掏出微型U盘,摸索着寻找主机的数据接口。
指尖触碰到冰冷金属接口的瞬间,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翻转。
视野被一片刺眼的白色吞噬。
她不再是林晚秋,她穿着一身僵硬的白大褂,站在一间混乱的抢救室里。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到撕裂耳膜的长鸣,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抢救床上,一个少年面色青紫,喉咙肿胀得如同一个发面馒头,双眼无力地翻白。
“肾上腺素无效!病人出现严重过敏性休克!”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喊。
而她——不,是这具身体里原本的那个“她”,那个年轻的、还未成为苏敏的实习医生——猛地撞开呆立的主治医生,疯了一样冲向墙边的氧气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阀门时,一只更有力的手从身后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能救!”
一个她熟悉到骨髓里,却又在此刻陌生到让她浑身冰凉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决绝、不容置喙。
“政策刚开始推行,试点项目上,一例死亡都不能爆出来!记录成意外!”
那个声音……是父亲,是年轻时的林正南。
画面在父亲冷硬的侧脸上寸寸碎裂,在她看清少年床头卡上“周明远”三个字的瞬间,彻底崩塌。
林晚秋踉跄着向后退了两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苏敏的动机,苏敏的恨,在这一刻化作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林书记!”陈秘书焦急的声音从微型耳机中炸开,带着电流的嘶啦声,“苏敏的车队调头了!监控显示,还有八分钟到达卫生院!”
八分钟。
她咬紧牙关,将U盘死死按进接口。
屏幕上却弹出一个红色警告框:【核心数据自启备份程序,已完成37%】。
一旦备份完成,她之前所有篡改系统日志、植入木马的痕迹都将被彻底抹除,苏敏会立刻知道有人来过。
林晚秋血红的眼睛扫视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天花板上那根锈迹斑斑的老旧消防喷淋管上。
这栋楼太老了,还在使用最原始的水压触发系统。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迅速从颈上解下那枚作为吊坠的地质锤,用锤尖抵住喷淋管的接头螺丝,猛地发力撬动,直到螺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同时,她将自己随身设备里仅剩的电量,孤注一掷地注入主机的一个干扰模块,制造出局部电路过载的假象。
只差最后一步,引爆短路,触发喷淋。
就在她准备动手时,一道半透明的残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控制台前。
是陆承宇。
他没有看她,只是伸出手,隔着空气,轻柔地抚摸着屏幕上那张属于少年周明远的、青紫色的脸。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怀念。
“你不是想建一座清泉居吗?”林晚秋在心中无声地质问,声音因巨大的悲痛而颤抖。
陆承宇的残影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缓缓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微笑。
下一秒,他的身影骤然化作一道纯粹的电弧,没有丝毫犹豫,直冲天花板上那个线路交错的连接点!
轰——!
整间屋子里的灯光猛地炸闪,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喷淋系统被瞬间触发,冰冷的消防水流如同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mRI主机发出一连串尖锐刺耳的警报,屏幕在挣扎了几下后,彻底陷入黑暗。
【拷贝完成100%】
U盘上的提示灯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
可她的左眼,却在同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痛。
这一次,她拼命地去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母亲葬礼那天,灵堂里摆放的,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花。
门外,刺眼的车灯划破雨夜,两道光柱如利剑般直直射向小楼,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正不疾不徐地,缓缓逼近。
黑暗与水幕中,林晚秋握紧了那枚滚烫的U盘,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握住了一块足以将她拖入深渊的墓碑。
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