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瑶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乐谱时,一沓泛黄的信件突然散落。陆昭俯身去捡,膝盖关节发出轻微的声——那是五年前在部队训练留下的旧伤。他刻意放缓动作,像当年拆解枪械时一样轻缓,泛脆的纸页上浮现出陇海铁路工程指挥部的字样。
爷爷和他老朋友总在信里吵架。温书瑶笑着指一行字,【这家伙把火车汽笛改成了《东方红》,工友们罢工说像驴叫】。
陆昭的指尖停在信纸边缘的茶渍上,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老照片——两个穿工装的男人站在铁轨上,身后是用齿轮和枕木搭成的奇怪装置,像某种笨拙的告白。
阁楼的吊灯忽然晃了晃,八音盒的旋律戛然而止。小航慌张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舅舅!火车头冒烟了!
焦糊味弥漫在琴行一楼。陆昭单膝跪地检查八音盒,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交错的旧疤——有训练时器械划伤的,也有帮父亲搬钢琴剐蹭的。他拆卸发条的动作依然带着部队养成的利落,但捏镊子的角度明显是跟乐器维修师傅学的。
是1985年的缓冲齿轮裂了。他举起锈迹斑斑的零件,得找同型号的替换。
温书瑶抱来爷爷的铁路百宝箱,铁皮盒里躺着道钉、铜哨和半块刻着五线谱的枕木。当她捡起枚银色齿轮时,陆昭的瞳孔微缩——这枚齿轮的齿纹间距,和他珍藏的军功章边缘如出一辙。
爷爷说这是从报废的火车头上拆的。温书瑶的指尖擦过齿轮缺口,像不像月牙?
陆昭没说话。他想起退伍那夜,战友们用弹壳在训练场摆出的月牙形,月光照在上面也是这般斑驳。
新齿轮嵌入的瞬间,八音盒突然奏响《歌唱祖国》,惊飞了窗台上的白鸽。
陆昭的手指被齿轮边缘划破,血珠渗进在零件凹槽里。这场景让他想起新兵训练时被铁丝网勾破的掌心,只是此刻的痛感,夹杂着花香。
温书瑶笑得前仰后合,马尾辫扫过陆昭的手背:果然是爷爷的风格!
小航抱着八音盒转圈,不小心撞翻颜料桶。温书瑶伸手去扶,陆昭已抢先托住孩子后背——那个保护性动作,和他当年在灾区抢救物资时如出一辙。
该回家啦。温父端着蓝莓派出现,围裙上沾着面粉,你外婆发来三个视频查岗了。
陆昭注意到钢琴老师无名指上的老茧,和父亲常年按琴键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轿车驶过雨后街道,潮湿的柏油路面映着琴行的暖光。小航在后座摆弄八音盒,忽然举起个铜哨:温老师偷偷塞进来的!
陆昭握方向盘的手一紧。这枚锈蚀的铁路哨,和他退伍时上交的哨形状极为相似。晚风灌入车窗,带着蓝花楹的淡香,他仿佛看见四十年前两个铁路工人站在月台上,用哨声合奏出不成调的《茉莉花》。
手机震动,温书瑶的消息弹出:【下周六音乐会,八音盒要当开场道具,陆先生能来当技术顾问吗?】
音乐会当天,温书瑶的白裙沾着油彩,八音盒在彩排时再次罢工。陆昭拎着父亲的蒸汽机车模型出现时,晨光正爬上琴行的彩绘玻璃。
用这个。他拆下模型齿轮,金属光泽映着窗外的蓝花楹,我父亲说,这是你爷爷用钢笔尖换的。
当齿轮咬合的瞬间,《茉莉花》的旋律清泉般流淌。温书瑶的指尖无意识划过他手腕旧疤,那里有圈淡白的痕迹——不是铁丝网留下的,是去年替小航修自行车时被链条夹的。
帷幕拉开时,八音盒喷出香味的泡泡。小航戴着爷爷的旧铁路帽,神气地转动发条。陆昭站在侧幕阴影里,看着温书瑶的白裙在追光下流转,忽然想起退伍仪式上那面军旗——同样都是让人眼眶发热的存在。
月光漫进琴行阁楼时,陆昭翻开蒸汽机车模型底座。刻着温建国赠1965的字样旁,还有行小字:【给爱听《茉莉花》的小陆】——那是父亲的小名。
八音盒突然又响起来,这次是温柔的《喀秋莎》。陆昭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就像当年悬在扳机上,只是这次要扣动的是四十年前就上膛的缘分。
要试试合奏吗?温书瑶掀开琴盖,月光在黑白键上流淌,我弹你修,就像他们当年修铁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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