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帝王的威压和积年的猜忌,仿佛要将凌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码头上空气凝滞,只有海风掠过旗帜的猎猎声响。
面对朱棣那近乎威胁的质问,凌云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口说无凭。臣请陛下移步,亲眼一观。吕宋之一切,格物之得失,乃至那星海威胁之蛛丝马迹,皆在眼前。”
他没有辩解,而是直接邀请朱棣去“看”。这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朱棣盯着凌云看了半晌,缓缓颔首,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准。”
他没有乘坐凌云准备的、带有橡胶轮胎和钢制弹簧的减震马车,而是坚持骑上了随船运来的御马,似乎要在每一个细节上,维持着帝王的尊严与主导权。
凌云也不坚持,翻身上了旁边一匹同样神骏的坐骑,与朱棣并辔而行。李参将、陈默等吕宋核心官员紧随其后,大明禁卫与吕宋护卫则混合组成警戒线,气氛依旧紧张。
队伍没有直接前往都督府,而是在凌云的引导下,首先来到了位于港口附近的“雷霆司”下属大型锻造厂。
尚未进入厂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灼热的气浪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金属与煤炭混合的气味,就已经扑面而来。朱棣微微蹙眉,他见识过京师的兵仗局,却从未感受过如此规模、如此……狂暴的工业力量。
进入巨大的厂房,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见惯了大场面的朱棣,也忍不住瞳孔一缩。
只见厂房中央,数座如同小山般的反射炉正敞开着炉口,炽白耀眼的钢水如同熔岩般奔流而出,注入巨大的钢包;另一边,需要数人合抱的蒸汽锻锤,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落在通红的钢坯上,每一次撞击都地动山摇,火星四溅;更远处,粗壮的轧辊如同巨兽的利齿,将烧红的钢锭轻易碾压成规整的钢板或钢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沾染油污的工装,在巨大的机器间穿梭忙碌,动作迅捷而有序,对身边的庞然大物和震耳噪音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这种人与钢铁巨兽协同作业的场景,充满了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感,远非传统匠坊的叮叮当当所能比拟。
“陛下,此乃我吕宋钢铁厂之一角。日产精钢,可抵大明工部数月之工。”凌云在一旁介绍,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朱棣没有言语,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握住了缰绳。他亲眼看到了那如同流水般产出的钢铁,这不再是奏报上冰冷的数字,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转化为无数利舰坚炮的力量根基!
离开锻造厂,队伍又来到了位于山谷中的“星槎”试验场。
当那银灰色、造型流畅、带着巨大旋翼和尾推的“巡天三号”原型机,在朱棣面前缓缓升空,并在空中做出平稳的转向和短距机动时,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帝王,终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撼!
飞天!真正的飞天!并非借助风力,而是依靠自身的力量,挣脱大地束缚!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力量”的认知范畴。他仰着头,看着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鸟”,心中之前对所谓“星空威胁”的最后一丝怀疑,也在这铁翼之下,烟消云散。能够造出此等神物,又何必编造一个如此荒诞的谎言来欺骗他?
最后,凌云将朱棣带到了格物院的地下指挥中心。
在这里,没有震耳的轰鸣和灼热的气浪,只有无数闪烁的指示灯、跳动的仪表和巨大的显示屏幕(由无数小型灯泡矩阵构成,显示着简单的图形和数据)。陈默亲自操作,向朱棣演示了无线电的即时通讯,看着相隔百里之外的据点负责人的影像(通过简易的机械扫描和灯光传输实现,极其粗糙但概念惊人)和声音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同时,陈默也将“巡天镜”监测到的星空信号源数据、解析出的能量签名,以及那份来自深空的、冰冷的“观察期”通知,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了朱棣。
看着屏幕上那不断靠近的光点,那代表毁灭的幽蓝光束能量曲线,以及那用通用数理语言书写、逻辑严酷的“最后通牒”,朱棣沉默了。他坐在特意为他准备的椅子上,背脊似乎不再如之前那般挺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巨大的压力,笼罩了他。
他看到了吕宋的铁与火,看到了那指向星空的翅膀,也看到了那悬于整个文明头顶的审判之剑。
这一切,都做不得假。
许久,朱棣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凌云身上,那目光中的猜忌和审视已然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
“凌云,”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告诉朕,三年……我们,该当如何?”
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以皇帝的身份质问臣子,更像是一个文明的领袖,在向另一个可能掌握着钥匙的人,寻求出路。
凌云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摊开了早已准备好的、那份关乎未来三年命运的合作草案。
“陛下,单打独斗,绝无生机。唯有合力,方有一线希望。此乃臣之浅见,请陛下御览。”
文明的航船,在风暴将至的前夜,两位最重要的舵手,终于开始尝试,握住同一只舵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