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工那番关于“拒绝”与“逃离”的惊世骇俗之言,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曦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逃离万象楼?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却又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由气息。它意味着彻底摆脱“记录员”的身份,摆脱巡查使的判决,摆脱那套冰冷的数据标准,回归到一种……更本质的状态。
然而,逃离的路径,墨工描述得异常凶险——依赖于光点的“蜕变”引发规则排斥,坠入未知的“虚无之海”。这更像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而非可行的计划。在找到具体方法之前,林曦需要一个新的、临时的生存策略。一种能在万象楼这座庞大监狱的缝隙中,维持内心独立与平静的方式。
自建木屋、离群索居的哲人,并非逃避社会,而是通过极简的物质生活和与自然的直接对话,来探索生活的真谛,抵抗工业文明对人的异化。此刻,林曦的处境何其相似!他被困在一个高度规则化、非人化的体系中,他的“工作”异化了他的情感和目的。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墨工提供的这个隐藏于废弃能源井深处的避难所。这里虽然充斥着机油的刺鼻气味和低沉的嗡鸣,但相比于玄部那死寂、被严密监控的隔间,却多了一丝“野生”的气息。能量过滤器的嗡鸣,像是另类的自然之声;纵横交错的冰冷管道,成了奇特的“林木”;远处能量乱流偶尔爆发的闪光,如同遥远的雷电。这里是被体系遗忘的角落,是规则边缘的荒野。
“墨工先生,”林曦开口,语气平静而坚定,“在找到‘逃离’的方法之前,我想留在这里。”
墨工有些意外,挑了挑眉:“这里?环境可算不上好。没有膳堂的补给,没有稳定的能量场,还要时刻提防巡逻的‘清道夫’(一种自动清除废弃区异常能量体的傀儡)。”
“我知道。”林曦点点头,“但我需要一点……距离。远离那些记录册,远离那些评判的目光。我想试着,和她一起,”他看了一眼怀中的光点,“过一种只关乎我们自身存在的生活,哪怕只是暂时的。”
墨工打量了他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赞许。“随你。”他挥了挥手,“这里还算安全,只要你别闹出太大动静。食物和基本能量补给,我会想办法偶尔给你带一点。但大部分时间,你得靠自己。”
“足够了。”林曦感激道。他不需要丰裕,只需要一片能自主呼吸的空间。
于是,林曦在这片废弃区的角落,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他用找到的废弃绝缘材料和金属碎片,在巨大的过滤器背后搭了一个简陋的栖身之所,勉强能遮挡四处逸散的能量流。他将光点从怀中取出,小心地安置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由断裂管道形成的天然凹槽里,这里能接收到一丝从管道缝隙渗漏进来的、未经万象楼主体能量系统处理的、带着原始混沌气息的游离能量。
他的日常生活变得极其简单。每日“清晨”(根据能量流周期性波动的微弱变化来判断),他会“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光点的状态,不是用记录册的冰冷指标,而是用心去感受它的“情绪”——是安宁,是躁动,是渴望,还是疲惫?他会用通言印,像对老朋友低语一样,分享自己的感受,或是沉默地陪伴。
然后,他会花时间“打理”这个小小的居所。清理累积的油污尘埃,调整遮蔽物的角度以应对不同方向的能量流冲击。这些简单的体力劳动,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仿佛通过双手与这片土地(尽管是金属的)建立了真实的联系。梭罗在瓦尔登湖自己种豆、建房,体验的正是这种自给自足的、与物质世界直接对话的快乐。
“午后”,他会进行一种特殊的“冥想”。不是修炼,而是尝试将自己的意识与光点,以及周围这片废弃区的“环境”融为一体。他感受着能量管道的冰冷触感,聆听着过滤器的低沉嗡鸣,甚至去捕捉那些狂暴能量乱流中蕴含的、不受约束的原始力量。他不再试图“涵养”或“治疗”光点,而是尝试与它一起,成为这片“荒野”的一部分,顺应它的节奏,观察它在这种环境下自然呈现的状态。
变化,在悄然发生。脱离了玄部那种被精心控制、却死气沉沉的能量环境,暴露在废弃区这种混乱、粗糙但充满生机的能量场中,光点起初极不适应,光芒明灭不定,内部的庭院幻象也时常扭曲。但渐渐地,它似乎开始学会“适应”。那株青莲,不再追求完美的静态,时而会在能量乱流掠过时剧烈摇摆,时而又在相对平静期微微舒展叶片。它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脆弱“藏品”,而更像是一株在恶劣环境中努力求生的野生植物。
林曦与它的交流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讲述精心挑选的故事,而是分享最直接的感官体验——“今天管道震动得很厉害,像远处有雷声”、“过滤器那边渗出的能量,有种铁锈的味道”、“刚才有一道蓝色的乱流闪过,很漂亮”。这些描述毫无文采,却充满了真实的生命力。通言印传来的反馈,也不再是死寂或模糊的情绪,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共鸣”——当他描述能量乱流的狂暴时,光点会传来一丝兴奋的震颤;当他感受管道的冰冷时,光点会传递一种沉静的温度。
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超越语言、基于生存本能和直接感知的联结。这就像与鸟兽林木建立的那种无声的默契。在这种简朴、甚至艰苦的生活中,林曦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自由。他不再是被动的记录员,而是主动的生活者;他守护的不再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对象,而是一个共同在逆境中探索生存可能的伙伴。
墨工偶尔会带来一些补给和楼内的消息。他告诉林曦,巡查使对光点的“低活性”表示满意,认为其“演化停滞”,威胁降低,放松了监控。李管事似乎也接受了林曦“安分守己”的表象。外界认为他们已经在规则的边缘被“驯化”或“放弃”了。
林曦听到这些,只是微微一笑。他们并不在乎外界的评判。在这片被遗忘的“瓦尔登冥湖”畔,他们正在经历一场静悄悄的、关于存在本质的革命。光点是否“蜕变”尚不可知,但林曦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发生深刻的改变。他更加平静,更加坚韧,也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是符合某个标准,而是真实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活着”。
一天,当林曦正沉浸在与光点共同感受一次轻微的能量潮汐时,他忽然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却与以往任何波动都不同的迹象。那光点内部的青莲,在一片能量乱流扫过的间隙,其中一片花瓣,并非被风吹动,而是自发地、极其缓慢地……展开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同时,通言印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意念,并非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喜悦”,如同种子终于破土见到第一缕阳光时的悸动!
林曦屏住呼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这不是外力催化的结果,而是在这片“荒野”中,自然生发的、属于它自身的生命力!
或许,真正的“蜕变”,并不需要惊天动地的能量冲击,而是始于这种在简朴与真实中,悄然绽放的、微小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