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楼的内部,并非林曦想象中的奇珍异宝陈列馆,更像一座无限延伸的、被遗忘事物的档案馆。光线永远昏暗,空气凝滞,弥漫着纸张霉变、灰尘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福尔马林溶液的气味。高耸至视野尽头的书架塞满了各种材质、各种文字的卷宗,有些是竹简,有些是羊皮纸,有些甚至是刻在透明晶体上的符文。走廊两侧的壁龛里,摆放着形态各异的“藏品”:一截焦黑的龙骨、一个不断变幻色彩的水晶球、一盆永远不会开花的黑色植物……每一件物品都散发着沉寂而古老的气息,仿佛被时间本身所囚禁。
李管事将林曦带到三楼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隔间,仅容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盏永不熄灭、光芒却极其微弱的油灯。墙壁上有一个凹陷的壁龛,李管事将那个装着光点的布袋小心地放入壁龛,布袋消失,光点则悬浮在壁龛中央,其中的庭院幻象依旧静谧,仿佛与外界隔绝。
“这里就是你的工位。”李管事用指甲敲了敲斑驳的桌面,“你的任务,就是‘观察’和‘记录’它。”他递给林曦一本空白的、纸质粗糙的厚册子和一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毛笔。“每天记录它的变化,任何细微的变化。形态、光晕、内部景象的增减、与你产生感应的频率和强度……事无巨细。明白吗?”
林曦接过册子和笔,感到一种沉重的荒谬。他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可以说背叛了原有的“体制”(幽冥公司),来到这个传说中的避难所,结果被分配的工作,竟是这样一种单调、被动、近乎囚犯般的“观察员”角色。这不像拯救,更像是一种无限期的、温和的囚禁与研究。
“观察……然后呢?”林曦忍不住问。
“然后?”李管事耸耸肩,表情淡漠,“没有然后。观察就是一切。万象楼不干涉‘藏品’的自然状态,只记录其存在。它是生是灭,是成长是停滞,都是它自身的命运。你的记录,只是为这座伟大的档案馆增添一份档案而已。”
那种在集中营中被剥夺一切主动性、沦为纯粹客体的生存状态,此刻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重现了。林曦的存在价值,被缩减为一双观察的眼睛和一只记录的手。小谢(或者说那个光点)的存在,则被定义为一件需要被记录的“藏品”。拯救失去了其悲壮的情感色彩,变成了一种冷冰冰的、制度化的“保管”流程。
“那我……可以和她交流吗?用通言印?”林曦不甘心地追问。
“随你。”李管事的回答依旧毫无波澜,“交流也是观察的一部分。记录下交流的内容和对方的反应。但记住,不要试图‘影响’它。任何人为的干预,都可能污染观察样本的纯粹性。这是楼规。”
楼规。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万象楼并非天堂,它只是另一个体系,一个更加古老、更加漠然的体系。在这里,自由是一种不被允许的变量。
李管事交代完毕,便背着手,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消失在迷宫般的书架深处,留下林曦独自面对那盏孤灯和壁龛中的光点。
日子,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缓慢而粘稠的方式流逝。没有日出日落,只有油灯恒定的微光。林曦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桌前,凝视着光点,在册子上记录下诸如“辰时三刻,光晕微涨,青色较昨日深一分”、“未时左右,庭院幻象中似有微风拂过莲叶,持续三息”、“尝试以通言印传递‘安好’意念,无明确回应,光点频率有微弱扰动”之类枯燥的语句。
他试图与光点交流,讲述外面的世界,回忆过去的经历,甚至哼唱记忆中的歌曲。但通言印传来的反馈,始终是那片庭院幻象的静谧,以及一种极其模糊的、类似于植物感知外界般的“存在感”,没有任何清晰的意识回应。小谢的人格,似乎真的消散了,只剩下这个基于她残存印记和文化符号构建的、美丽而空洞的“博物馆”。
孤独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仿佛被遗弃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隙里,陪伴他的只有一件无法沟通的“展品”和一本写满无用记录的册子。生存的意义,简化到了只剩下“观察”和“记录”这两个动作。这是一种比面对死亡更加深刻的虚无。凯尔泰斯所描绘的那种在绝对权力下个体精神的流放与异化,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偶尔,会有其他“员工”经过。一个总是睡眼惺忪、抱着巨大算盘的老账房;一个穿着白大褂、不停摆弄各种古怪仪器的“研究员”;甚至还有一个半透明的、不断重复着某种礼仪动作的古代宫女幽灵……他们彼此之间从不交谈,只是漠然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整个万象楼,就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冷漠的观察机器。
林曦开始怀疑一切。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来到万象楼,是真的拯救了小谢,还是仅仅将她从一个显性的牢笼(净魂池)转移到了一个隐性的、更加永恒的牢笼(观察室)?自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不过是从一个体系的“临时工”,变成了另一个体系的“记录员”罢了。反抗了半天,最终还是被更大的、无形的体制所吸纳和消化。
这种怀疑,甚至开始侵蚀他对小谢的情感。他守护的,究竟是一个真实的灵魂,还是一个由他自己和种种外力共同构建出的、关于“救赎”的幻象?如果连被拯救的对象本身都是虚幻的,那么拯救行为本身,岂不成了最大的荒诞?
一天,他在记录时,笔尖无意中在册子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毫无意义的墨痕。他看着那道墨痕,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撕毁册子,砸碎油灯,对着那死寂的光点咆哮。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拿起另一张纸,重新开始记录。因为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很可能不是解放,而是被万象楼当作“不合格品”清理掉。生存的本能,压过了反抗的冲动。他接受了这种“有条件的缓刑”。
就在这种极致的压抑中,某一天,记录册上出现了一条不起眼的变化:“戌时末,光点内部青莲苞蕾,外层花瓣微有舒展迹象,持续约十息后复原。”
林曦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他传递信息引发的反应,而是光点自发的、内源性的变化!他屏住呼吸,连续几天密切观察。虽然之后再无动静,但那一次细微的“舒展”,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微弱的涟漪。
也许……并非全然死寂?也许在这种绝对的“不干预”下,某种真正属于“她”的东西,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悄然萌发?这种萌发,无关外界期望,甚至可能背离“救赎”的剧本,但它是否是更真实的“存在”?
林曦合上记录册,望着壁龛中的光点,第一次不再感到纯粹的绝望与虚无。一种在绝境中依然保持“一种内心生活”的可能性,似乎在他面前展开。判决早已下达,刑期未知,但在漫长的缓刑期中,如何定义自己的内心,或许是他唯一能拥有的、微不足道的自由。
他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工整地写下日期,然后开始记录。这一次,他的笔迹,似乎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