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渊的尽头,并非实体的大地,而是一片悬浮于虚无中的断崖。
那座倒悬的巨坟,如同一座从不存在的天空中坠落的山峰,尖顶朝下,沉默地指向无尽深渊。
粘稠的灰雾在它周围翻滚,却不敢侵入其百丈范围,仿佛那座建筑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界碑,划分了生与死的领域。
踏出迷宫的最后一刻,众人心头那股被窥视、被扭曲的错乱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沉重的威压。
巨坟的入口是一扇对开的石扉,高达数十丈,表面并非雕梁画栋,而是布满了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星辰纹路。
那些纹路并非死物,它们仿佛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流转,每一次微小的移位,都牵动着空间中某种不可言说的法则。
小舟的机械眼射出一道柔和的蓝光,对星纹进行高速扫描与比对。
它的合成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丝数据流过载的轻微电流声:“纹路匹配度百分之百,与《启明篇》末页拓印的星律符阵完全吻合。”随即,一行由光线构成的古老文字,在众人面前的空气中缓缓浮现:“验证开始:七心同律,唯信可开。”
七心同律。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他们七人的星律频率虽然被小舟校准过,但要达到完美同步的“同律”,需要的是绝对的信任与精神共鸣。
这扇门考验的不是力量,而是人心。
齐书沅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运转灵力,引导众人进入那种玄妙的共鸣状态。
然而,一个身影却比她更快。
塔莉亚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双眼失神地向前冲去,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双手重重按在了冰冷的石门之上。
“塔莉亚!”凯恩失声喊道。
就在她手掌与石门接触的刹那,她颈后那枚守灯人符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强烈得如同超新星爆发。
光芒穿透了她的皮肤与血肉,将她全身的骨骼经络都映照得一清二楚。
塔莉亚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剧烈颤抖,仿佛有亿万道信息洪流正冲刷着她脆弱的识海。
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七个模糊而威严的身影同时浮现,他们的声音跨越了万古时空,汇成一股宏大的和音,直接灌入她的灵魂深处。
那是前七任守灯人的记忆,是他们最后的意志与真相。
不是片段,不是低语,而是完整的、排山倒海般的传承。
她看到了他们如何点燃心灯,如何守护星律,又如何在一个绝望的纪元里,做出了那个悲壮的决定。
光芒敛去,塔莉亚缓缓松开手,身体摇摇欲坠。
她转过头,脸色苍白如纸,双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哀恸。
“他们……不是被梦渊吞噬了。”她的声音沙哑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是自愿沉睡的……为了用自己的灵魂,去封印失控的‘心灯’。”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扇紧闭了无数纪元的石门,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在一阵沉闷的机括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的灰雾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霭,迅速退去,露出了一个颠覆所有人想象的内部世界。
这里没有墓穴的阴森,反而像是一片静谧的星海。
无数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茧悬浮在空中,上下沉浮,每一个光茧之中,都静静地躺着一个身影,他们的面容安详平和,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甜美的梦境。
在这片光茧之海的中央,是一座空无一人的黑色王座,王座前,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正幽幽燃烧着,那豆大的火苗,便是这片空间唯一的光源与核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盏灯吸引。
艾尔维斯的左眼银光流转,灵视之力毫无保留地催动,视线穿透了摇曳的灯焰,直抵其核心。
刹那间,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看到了一个名为“星使”的古老文明,他们天生能与星律共鸣,以“心灯”作为媒介,维系着宇宙的平衡与秩序。
然而,对更强力量的贪婪,让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们试图强行从心灯中抽取最本源的“梦源”,这种粗暴的行为导致了心灯的失控,作为心灯守护者的“守梦人”一族因此集体暴走,神智被污染,最终被星使文明亲手镇压,并被冠以“蚀心族”的污名流放。
艾尔维斯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翕动,喃喃自语:“我们……才是入侵者……”
与此同时,米娅的个人终端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
她看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脸色越来越凝重:“这盏灯的能量波动频率……与我们七个人的星律完全同步!不对,它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呼应一个更高维度的节拍。”她猛地抬头,一个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小舟,重新计算塔莉亚的传承序列!这套系统不是在寻找继承者!”她高声喊道,“每当一盏新的心灯被点燃,沉睡的前代守灯人就能从封印中清醒一分。塔莉亚……你不是第八任守灯人,你是用来点燃这盏灯的第八个‘容器’!”
“容器?”凯恩的拳头瞬间握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他怒视着那盏青铜灯,仿佛要将它生吞活剥,“所以,这一切都是个骗局?他们要我们牺牲塔莉亚来唤醒那些老家伙?”
没有人回答他。
齐书沅的目光早已牢牢锁定在那盏青铜灯上。
不知为何,这盏灯给了她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
她缓缓闭上眼,一缕精纯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如同一根无形的触须,轻轻碰触到那团看似脆弱的灯焰。
就在接触的瞬间,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
她的神识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时空旋涡,在灯心最深处,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残影——那是一个身披残破战甲、浴血奋战的自己,正处于元婴期的巅峰状态。
画面一闪而过,定格在她被一道撕裂天地的空间裂缝斩断魂魄的瞬间。
那被撕裂的一部分魂魄碎片,赫然就燃烧在这灯焰之中!
这盏灯……竟然连接着她在修仙界的过去!
齐书沅心头剧震,无数混乱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强行串联起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盏青铜灯的火焰毫无征兆地暴涨开来,从豆大的火苗瞬间化作冲天火炬。
一道扭曲的黑影从离王座最近的一个光茧中缓缓站起,它的身形与齐书沅在识海中见过的那个“王座身影”一模一样。
它没有五官,只是一团纯粹的阴影,但当它开口时,发出的却是塔莉亚冰冷而空洞的声音:
“抉择的时刻到了,异乡人。若你点燃这盏灯,以第八个容器的灵魂为薪柴,她将永远被困于此,成为梦渊新的基石;若你毁掉这盏灯,这百万沉睡者的灵魂将在瞬间飞灰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生与死,一人与百万,一个残酷的电车难题被血淋淋地摆在了齐书沅面前。
整个空间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看向齐书沅,等待着她的决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良久,齐书沅紧绷的嘴角忽然向上勾起,露出一个冰冷而决绝的笑容。
“谁说我要点灯?”她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谁又说,我要毁灯?”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七枚一模一样的护身玉符出现在掌心。
她并指如剑,在另一只手的手心狠狠一划,殷红的精血瞬间涌出。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快到极致的速度在七枚玉符上重新绘制了七个蕴含着无上道韵的“镇”字古符。
这并非单纯的绘制,而是将她身为修仙者的本源烙印注入其中。
“去!”
一声轻叱,七枚血色玉符化作七道流光,无视了空间的阻隔,以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反向射入那暴涨的灯焰之中!
这并非加固封印,而是逆转乾坤!
她要镇的不是心灯,而是驱动这整个献祭仪式的扭曲法则!
“滋啦——”
刺耳的爆鸣声响起,原本橙黄色的火焰在七枚玉符的镇压下,骤然转变为一种深邃而纯净的湛蓝色。
那道从光茧中站起的黑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它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长啸,那啸声中没有痛苦与怨恨,反而充满了无尽的解脱与释然。
随即,它的身体如烟尘般寸寸消散,彻底融入了蓝色的火焰之中。
小舟的机械眼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流,低声说道:“核心污染源清除。她……醒了。”
这里的“她”,指的显然不是塔莉-亚,而是被囚禁在灯中,属于齐书沅的那一缕残魂。
随着黑影的消散,那盏燃烧了万古的青铜灯,蓝色火焰缓缓收缩,最终彻底熄灭。
就在灯熄灭的刹那,悬浮在空中的无数光茧同时微微一震。
茧内的沉睡者们,原本安详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浅淡笑意。
小舟的瞳孔中,那幅残缺的星图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一个完整的星域呈现在众人面前。
紧接着,一行全新的文字在星图下方浮现:“梦已醒,道未终。归元之路,始于心灯。”
第九灯塔并非终点,而是起点。
齐书沅握紧了胸前那枚早已冰冷的玉佩,抬头望向遗迹之外,灰烬9那片永恒的赤红色天穹,轻声说道:“我们不点灯……我们,就是灯。”
同一时刻,在遥远到无法计量的沧澜学院,启明塾那块古老的石碑上,代表着齐书沅一行人的行星文悄然发生了变化,一行新的注解在旁边缓缓亮起:“七影归位,第八人已启程。”
青铜灯已然熄灭,万籁俱寂。
然而,那些本该随着能量核心的消失而崩解的光茧,却并未消散。
它们静静地悬浮着,表面的光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开始泛起一圈圈柔和而富有生命力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