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飞舟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地掠过折桂岭。站在船头的沈青黛,目光却被山脚下那条蜿蜒的小河所吸引。
她静静地趴在船舷上,凝视着那条河流,仿佛它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心生诧异——河水不再是记忆中的清澈碧绿,而是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赤色,宛如有人将整整一桶朱砂倒入了上游,使得下游的芦苇都显得无精打采,蔫头耷脑。
沈青黛的思绪渐渐飘远,她想起了三年前离开这座山的那一天。同样是这个时节,杏花初绽,微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那时的小河两岸,堆满了如雪般洁白的落花,仿佛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银装。
她轻盈地踩在花瓣上,走向河边去汲水。同门的师兄弟们正在柳荫下练习剑法,剑光闪烁,剑风呼啸,激起水面上的点点碎银。突然间,一条调皮的鲤鱼跃出水面,准确地咬住了一片飘落的杏花,然后迅速甩尾,潜入水底,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当时的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她曾想过,等自己历练归来,一定要在这条河边搭建一座亭子,取名为“听雪”。她会恳请师尊亲笔题写亭名,再让擅长刺绣的凌舒为亭子绣一个精美的亭额。
然而,如今的现实却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那座想象中的亭子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和破败。河边的柳树被魔气侵蚀,半边已经枯死,剩下的半边则歪斜地倒在水中,仿佛是一个垂死的老人。树枝上还挂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生物的肠子,随着风的吹拂而摇晃,宛如败落的经幡,给人一种凄凉和哀伤的感觉。
“我离开的时候,这条河还叫‘碎玉’。”她轻声说,声音散在风里,“现在该改名叫‘凝血’了。”
杜豆正抖腿,抖得整个甲板都在颤。他太紧张了——越靠近墨渊关,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血腥味就越浓,像一坛打翻的陈年葡萄酒,闻多了让人作呕。他一会儿摸摸怀里的玉简,一会儿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凌舒比他好不了多少,她坐在船舷另一侧,怀里抱着灵狐剑,剑柄的狐尾被她无意识地揉得乱糟糟,尾尖那一点朱红褪了色,像被泪水浸过。
“别抖了。”沈青黛回头,冲两人勉强一笑,“再抖,船板要裂。”
杜豆有些尴尬地停下了抖动的双腿,但还没坚持到三息时间,他就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抖动起来,而且这一次连脚尖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起了拍子。
凌舒见状,干脆将自己的脸深埋进狐尾里,只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越来越近的赤色荒原。
而站在船头的姜明镜,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身披一件狐裘,在狂风的吹拂下,狐裘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张扬的旗帜。他的神色看起来颇为淡然,然而,在他的指间,却正旋转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斩灵。
这把匕首的刀刃异常锋利,甚至能够映照出姜明镜眼底那幽暗的光芒,宛如一泓结冰的墨。
在前方,荒原的尽头,最后一缕夕阳正缓缓地沉入地平线。血月尚未升起,天地间一片昏暗,这正是魔物最为活跃的时刻。
“准备。”姜明镜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如同惊雷一般,惊得杜豆浑身一个激灵,差点直接从船舷上翻落下去。
飞舟逐渐降低高度,蚀灵雾丝如同一群嗅到了猎物气息的蛇,率先垂落下来。它们如同无数条试探的触手,在空中摇曳着,似乎在感受着周围的环境。
荒原上,原本零星分布的魔族们察觉到了灵压的变化,它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嘶吼声,那声音中透露出贪婪与狂喜。这些魔族们像是被点燃的火焰一般,迅速地扑向了蚀灵雾丝。
然而,当它们与雾丝接触的瞬间,就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一般,身体瞬间变得干瘪,仿佛被抽干了水分。这些魔族们的身体在风中轻轻一吹,便碎成了漫天的黑灰,飘散在荒原之上。
杜豆和凌舒看到这一幕,心中同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的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出来,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在荒原的深处,一道身影正缓缓地走来。那道身影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让人感到心碎。
那是一个身着青衫、墨发如瀑的男子,他的左袖空荡荡的,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着。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指间似乎虚握着什么,仿佛还捏着一管不存在的笔。
他的面容、他的眉毛、他唇角那习惯性的微微弯曲,都与凌舒梦中千回百转的模样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差别。
只是,他的那双眼——那双眼一片赤红,宛如两汪沸腾的血池,里面没有丝毫的倒影,只有无尽的疯狂和杀意。。
“白……白师?”凌舒踉跄一步,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哽咽。
杜豆瞪大眼,脸色瞬间惨白。他比谁都清楚,杜白师已经死了,魂灯灭,尸骨无存——可此刻,活生生站在面前的,又是谁?
姜明镜眯起眼,指尖一转,斩灵匕首在掌心绽出雪亮锋芒。他没有迟疑,一步踏出船舷,身形如鹰隼俯冲,直奔那道青衫身影。匕首扬起,划出一道森冷弧线,直取对方颈侧。
“不要!”
“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属于凌舒,一道属于杜豆。两人几乎同时扑出,凌舒甚至忘了御剑,直接施展轻功,裙摆被风掀起,像一朵骤放的梨花。杜豆更是连滚带爬,一把抱住姜明镜手臂,急得眼眶通红:“宗主!那是我哥!”
姜明镜手腕一转,匕首锋刃贴着杜豆颈侧滑过,割断几缕发丝,却终究偏了半寸。他皱眉,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松手。”
“不松!”杜豆抱得更紧,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是我哥!他还没死!您没看见吗?他、他还能走路!”
凌舒已冲到近前,却在距青衫人十步外猛地刹住。她看见对方缓缓抬头,赤红眼珠转动,视线落在她脸上,却像穿过一层透明的水,没有焦距,没有温度。她颤抖着伸出手,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白师……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青衫人歪头,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吼,像野兽嗅到陌生气味。他抬脚,一步,两步,朝凌舒走来。每一步,脚下荒原便蔓延出蛛网般的黑纹,像有无数细小魔虫在土壤下蠕动。
“那年杏花微凉,”凌舒眼泪滚落,却固执地不退,“你说你是果…啊呸,你说你杜白师此生非我不娶,你说你要给我描并蒂莲……你说……”她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你说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青衫人脚步顿住,赤红眼珠微微颤动,像被投入石子的血池,泛起一圈极浅的涟漪。他抬手,枯瘦手指伸向凌舒,指尖却陡然生出漆黑指甲,寸寸暴涨,直取她咽喉!
“够了,我没时间陪你们演言情剧。”姜明镜冷声开口,同时身形一闪,掠过杜豆与凌舒,一掌劈在青衫人后颈。掌心灵力暗吐,精准震散对方脊椎魔气。青衫人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赤红眼珠仍死死盯着凌舒,嘴唇蠕动,发出两个含糊音节:“阿……舒……”
凌舒扑通跪下,抱住他上半身,哭得浑身发抖。杜豆踉跄跑来,想碰又不敢碰,双手悬在半空,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兄长青衫上,晕开一圈圈深色水痕。
姜明镜甩甩手,像拍掉什么脏东西,回头吩咐:“绑起来,扔船舱。再哭,连你们一起扔。”
沈青黛早已准备好捆仙绳,闻言上前,小心绕过凌舒手臂,将青衫人五花大绑。绳结每一道都注入灵力,锁死魔气流转。杜豆想帮忙,却抖得连绳头都捏不住,最后还是沈青黛叹口气,拍拍他肩:“让开,我来。”
飞舟在轰鸣声中再次腾空而起,向着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船舱的地板上,那个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的青衫人仍在不停地挣扎着,他的身体被绳索紧紧束缚着,但他的意志却似乎没有被束缚住。他的赤红眼珠死死地盯着舱顶,仿佛要把那坚硬的舱顶看穿,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发出一遍遍含糊不清的声音:“阿舒……阿舒……”
那声音异常嘶哑,就像是一把钝刀在刮过生锈的铁一样,让人听了不禁感到牙酸。而在船舱的角落里,凌舒正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膝,她的眼睛已经肿得像两颗桃子一样。她不敢靠近那个青衫人,因为她害怕看到他那痛苦的模样,但她又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她的目光就像是被钉在了对方的脸上一样,一寸寸地描摹着那熟悉的眉梢眼角,试图从那扭曲的面容中找出一点曾经的温度。
杜豆则蹲在凌舒的旁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小声地啜泣着。偶尔,她会抬起头来,看一眼自己的兄长,但当她看到兄长左臂上那紫黑色的魔纹正顺着血管不断蔓延时,她又会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姜明镜倚在舱门,抱臂旁观,神情淡漠得像在看一场乏味的戏。只有眼底深处,偶尔闪过一丝极冷的幽光——那是猎人对猎物的评估,也是棋手对棋局的算计。
“别哭了。”他终是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舱内哭声一滞,“他应该还能救,哭丧早了点,不过现在超度了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凌舒抬头,泪眼朦胧里,看见对方指尖转着一只小巧玉瓶——腐蚀宝瓶,绿光幽幽。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抱紧灵狐剑,仿佛那是她最后的盾牌。
“这要是能治好岂不是我也能重生?”灵狐剑里的残魂嘟囔着。
“失败会灰飞烟灭的。”
“那我还是当我的残魂吧。”
飞舟破开暮色,朝墨渊关疾掠。血月升起,赤光透窗,照得舱内四人影子交错,像四柄尚未出鞘的剑,被同一根名为“宿命”的丝,紧紧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