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日，镇上的老槐树下炸开第一声雷时，双木药膳坊门口的丝瓜架刚好搭成。老王带着两个徒弟钉完最后一块木板，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抬头望见架上已缠着几圈嫩绿色的瓜藤，是鹿筱昨夜特意从暖棚里移栽的，叶片上还沾着露水，在雨雾里透着生气。
“这架子，保准能结满丝瓜。”老王拍着铁架上的横梁，声音洪亮得能惊动巷尾的麻雀，“俺给棚顶留了活扣，入秋了能拆下来当柴火，不占地方。”
鹿筱正往架下的石桌上摆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荠菜团子，翠绿的面皮上点着一点胭脂红，像极了雨打湿的海棠花。“王大哥尝尝这个，今早刚挖的荠菜，加了点虾皮，鲜得很。”她递过一个团子，热气腾腾的，把雨丝都熏得微微发颤。
老王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荠菜的清甘混着虾皮的咸鲜在舌尖散开，竟品出几分海味来。他含糊着说：“这野菜竟能做得比肉还香，怪不得城里的先生们都往这儿跑。”
风若月从坊里端出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姜枣茶，热气袅袅地裹着她的声音：“苏姨说惊蛰要吃点辣的驱虫，这茶里加了点花椒，喝着暖和。”她把碗递给老王的徒弟，两个半大的少年红着脸接过去，捧着碗小口抿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石桌上的荠菜团子。
雨渐渐密起来，打在丝瓜架的铁条上叮当作响。坊里的伙计小跑着出来，往石桌上搭雨棚，帆布哗啦啦展开时，带起一阵混合着药香与饭香的风，顺着巷口飘出去，引得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鹿姑娘，今儿有新花样不？”卖花布的张婶撑着油纸伞站在巷口，竹篮里装着刚染好的靛蓝布头，“我家那口子昨晚贪凉着了凉，咳嗽得厉害，想讨碗川贝雪梨盅。”
鹿筱刚要应声，风若月已从坊里端出个白瓷盅，上面还冒着热气：“张婶来得巧，今早刚炖的，加了点蜂蜜，比往日的更润些。”她把瓷盅放进张婶的竹篮，又塞了包晒干的枇杷叶，“这叶子煮水喝，治咳嗽也管用，不用花钱买。”
张婶捏着那包枇杷叶，眼眶有点发热：“你们这俩姑娘，真是把心都掏给镇上人了。”她从篮底翻出块素色棉布，“这是我给药膳坊做的抹布，吸水得很，你别嫌弃。”
鹿筱接过棉布，指尖触到布面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母亲医案里夹着的那块补丁，也是这样密密匝匝的针脚，藏着说不出的暖意。她笑着把棉布叠好：“正好后厨缺抹布呢，张婶的手艺，比城里买的还好。”
雨停时，日头已过晌午。药膳坊里渐渐坐满了人，跑堂的伙计穿梭其间，木托盘上摆着各色药膳：翡翠色的荠菜豆腐羹盛在粗瓷碗里，乳白的山药排骨汤装在砂锅里，还有撒着芝麻的茯苓糕，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靠窗的桌前坐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是从城里来的，面前摆着一碗百合莲子粥，正用银匙慢慢舀着。他身后站着个小厮，捧着本线装书，先生边吃边念：“《黄帝内经》有云，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这粥里的百合，怕是采的凌晨带露的吧？带着股生发之气呢。”
鹿筱刚好从后厨出来，闻言笑着应道：“老先生好眼力。今早天没亮去采的，带着露水的百合性子更平和，安神效果最好。”
老先生抬眼打量她，见这姑娘虽穿着粗布衣裙，眉眼间却透着股灵气，不由得点头：“小姑娘懂的不少。我在城里听说你们这儿的药膳能治消渴症，特来见识见识。”
“不敢说治病，只是调理罢了。”鹿筱端来一盘麦冬玉竹糕，“老先生尝尝这个，用的是木糖醇，不影响血糖。”
老先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清甜中带着淡淡的药香，竟比城里的点心还合口味。他放下银匙，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我这有株百年何首乌，本想带回城里给孙子补身子，看你们这药膳做得精细，不如就留在这儿，让更多人受益。”
鹿筱打开锦盒，见那何首乌呈人形，色泽乌黑油亮，确是珍品。她刚要推辞，风若月却接过锦盒：“多谢老先生美意。我们会把这何首乌做成膏方，按成本价卖给需要的人，保证不辜负您的心意。”
老先生捋着胡须笑：“好，好。医者仁心，就该这样。”他指着墙上挂的药膳图，“这幅‘四季养生图’是你画的？笔法里有股草木气，难得。”
风若月脸颊微红：“是照着医案里的样子画的，让老先生见笑了。”
“哪里是见笑，是见喜。”老先生站起身，“我那孙子在西洋学画，总说咱们的水墨画不如油画写实。等回去了，我把你这画拓下来给他看看，让他知道什么叫‘画中有药，药里有画’。”
送走老先生，鹿筱刚要回后厨，却见李大夫背着药箱急匆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鹿姑娘，快，城西的陈婆婆突然上吐下泻，怕是食物中毒，我带了西药，你看能不能配点药膳辅助调理。”
鹿筱心里一紧，忙跟着李大夫往城西赶。陈婆婆家在巷子深处，院里种着棵老槐树，此刻她正躺在炕上，脸色发白，嘴唇干裂。李大夫给她量完体温，又听了心率，眉头紧锁：“是急性肠胃炎，我先给她打点滴补水，你看用什么药膳合适？”
鹿筱摸了摸陈婆婆的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她这是湿热犯胃，得用些健脾祛湿的。灶房里有小米吗？我熬点小米山药粥，既能养胃，又能补津液。”
风若月早已去了灶房，此刻端着个砂锅进来，里面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混着药味漫了满炕：“我加了点炒白术，祛湿的，熬得烂烂的，好消化。”
李大夫看着砂锅里的粥，忽然想起自己在医学院学的营养学，里面也说小米粥适合肠胃炎患者，不由得点头：“中西医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陈婆婆喝了半碗粥，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能开口说话了：“今早吃了点自家腌的萝卜干，怕是坏了……”
鹿筱放下碗：“腌菜开春容易滋生细菌，以后少吃些。我给您留包陈皮，泡水喝能理气，对肠胃好。”
等陈婆婆情况稳定了，鹿筱和风若月才往回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李大夫跟在后面，忽然开口：“我以前总觉得中药慢，这次才知道，对症了比什么都快。”他从药箱里拿出个本子，“这是我整理的常见病症对应的药膳方，你俩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鹿筱翻开本子，见上面用钢笔写得工工整整，“风寒感冒——生姜葱白粥”“消化不良——山楂麦芽汤”，每条后面都标着适用人群和禁忌，甚至还有西医的病理分析。她抬头看向李大夫，见他耳根微红，不由得笑了：“李大夫这是把药膳当成正经学问研究了。”
“本来就是正经学问。”李大夫挠了挠头，“我老师说，医学不分中西，能治好病、让百姓活得舒坦，才是根本。”
回到药膳坊时，天已经黑透了。坊里还亮着灯，老王带着徒弟正在修门板，见她们回来，忙举着油灯迎上来：“听说陈婆婆病了，没事吧？俺们把门板加固了下，明天风大，别吹进沙子。”
鹿筱看着那扇被钉得结结实实的门板，又看了看坊里来来往往的熟客，忽然觉得这小小的药膳坊，早已不是单纯卖吃食的地方。它像一棵老槐树，根须深深扎在镇上的土壤里，枝叶却向着天生长，把阳光和雨露，都洒给了树下的人。
夜里关了坊门，鹿筱和风若月坐在柜台前对账。油灯的光晕里，账本上的数字歪歪扭扭，却透着暖意。风若月忽然指着窗外：“你看，木槿花发芽了。”
鹿筱抬头望去，见院墙边的土里冒出点点嫩绿，在月光下轻轻晃动。那些从北境带回的花籽，终于在江南的春天里，扎下了根。
“等花开了，咱们做木槿花糕。”鹿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苏姨说木槿花能清热利湿，做成糕点肯定好吃。”
风若月靠在柜台边，望着那些嫩绿的芽，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从北境的硝烟到江南的药香，从镇魂珠的灵力到药膳坊的烟火，她们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遇见的人，都像这木槿花一样，在时光里慢慢生长，开出了最美的模样。
“明天，咱们去药田看看吧。”风若月轻声说，“雪参应该又长高了。”
鹿筱点头，指尖划过账本上的数字，忽然觉得那些数字不再是冰冷的钱数，而是一个个温暖的故事。老王的铁环，张婶的棉布，老先生的何首乌，李大夫的本子，还有陈婆婆喝下去的那碗小米粥，都藏在这些数字里，变成了药膳坊最珍贵的财富。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照得木槿花的嫩芽泛着微光。鹿筱仿佛能听见花籽破土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无穷的力量，像极了她们正在走的路，平凡，却充满希望。
她知道，只要这药香不断，烟火不息，这听澜小筑的故事，这双木药膳坊的传奇，就会一直继续下去，像那永远开不败的木槿花，在江南的春风里，在北境的荒原上，在每一个需要温暖与希望的地方，静静绽放。
而她和风若月，会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守着那些药田与花籽，守着镇上人的笑靥，把药膳的香气，把医者的仁心，一直传下去，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很久很久的以后。
夜色渐深，药膳坊的灯却一直亮着，像一颗温暖的星，在江南的春夜里，闪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