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茹安正在院子里晒豆子,院门就“咚咚咚”被拍响。她抬头一看,是堂嫂罗桂花,脸上堆着笑,笑里带点讨好。
“哎呀,茹安,你妈在家吧?我有点事想找她说。”
“在屋里呢,嫂子进来。”
沈若棠坐在炕边缝东西,听到脚步声抬头,神色平淡,“桂花,有事?”
“嫂子,你这人还真不绕弯。”罗桂花笑着往炕边凑,“我这不是来求您帮个忙嘛,家里那口子病了,厂里这月没发工资,日子有点紧。您手上宽裕,借我点钱应应急,等下月发了立刻还。”
沈若棠没接话,手上针线还在走。她针扎得稳,一针下去,线直,布服。
罗桂花等了一会儿,陪着笑,“嫂子,我知道您现在过得好,街上谁不知道您心善?帮我这回,下个月我一准送回,利息我也不占您便宜。”
沈若棠停下手,抬眼看她,“你借几次了?”
罗桂花脸一红,“三回……不,两回。”
“上回你说孩子交学费,钱给了,后来买了新衣服。那次钱还我了吗?”
“那是意外,孩子急着穿,等下月——”
“再下月?你上次也是这么说。”
罗桂花的笑僵在脸上,尴尬地揉手,“嫂子,您别这样算账似的,我是真有难处。”
“我也难。”沈若棠语气淡淡,“我年轻的时候也求过人。那会儿我明白一个理——求人不如自己咬牙。你现在这嘴甜,过两天钱拿不出来的时候,嘴就变苦。”
罗桂花讪讪,“嫂子,您这话太冷。”
“冷点好,暖多了人不记事。”
赵茹安在旁边递茶,“嫂子,妈不是不帮,您真有急事,能不能先想法子找厂里支点?”
“他们哪肯给支!”罗桂花急了,声音尖起来,“我就借个百八十块,你们至于这样看我?”
沈若棠放下针,语气平平:“不是钱的事,是规矩。你要真借,我也不拦,但要写条。”
“写条?咱一家人,至于?”
“至于。写条是理,口头是嘴。嘴能改,理改不得。”
罗桂花脸一下沉下去,声音低了几分,“嫂子,您这人心太硬了。”
沈若棠笑,“心软不是病,惯人是病。我这辈子吃的亏,全是因为心软。谁求我我都答应,到头来,人家拿我当垫脚石。我年纪大了,不治这病不行。”
罗桂花的脸白了白,讪笑两声,“嫂子,我不借了。”
“行啊,钱不借,脸还在,这买卖划算。”
她站起来,“我送你出去吧。”
“用不着!”罗桂花甩手就走。
赵茹安憋笑,“妈,您这招,真比收利息还狠。”
沈若棠收起线,淡声说,“狠啥?我这叫留脸。她今天借成了,明天借得更多,借到最后,不是欠钱,是欠脸。她欠多了,连我看都不敢看。”
赵茹安叹气,“妈,您这人真没留情。”
“情留多了是债。你记着,帮人要分清,是扶他站起来,还是让他赖着不走。”
“那您帮过的人多吗?”
“多啊,可真记我好的没几个。
人心这东西,越给越空,给一次感恩,给两次麻木,给三次就成了应该。”
赵茹安想了想,小声说,“那要是您真看到她难受,会不会心软?”
沈若棠笑了笑,语气淡得像水,“心软可以,手不能乱伸。帮人一回是情分,帮十回是傻。人要真想自己过,就得先学会不靠别人喘气。”
屋里安静下来。外面传来有人吆喝卖菜的声音,赵茹安端茶过来,“妈,喝口水。”
沈若棠接过,喝了一口,慢悠悠说:“记着,人情这东西是借不完的。你借一次,就得准备还十次。
要想日子稳,就得学会说‘不’。
有理地说,不丢人。”
赵茹安轻声笑,“妈,您这话要是放广播,全镇的人都得听。”
“让他们听也好,省得回头还怪我心硬。”
天一亮,街口就热闹。有人推车,有人叫卖,买菜的挑着篮子,叽叽喳喳,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供销社门口。沈若棠提着一袋豆腐刚出来,就看见街角围着一群人。
“吵什么?”她随口问摊主。
“你还不知道?老李家媳妇又闹,骂人家卖菜的短斤少两。”
沈若棠皱了下眉。老李家媳妇叫何秋兰,嘴快心狠,邻里都怕她三分。平常谁要惹了她,能被骂到天亮。
赵茹安在她身边低声说:“妈,咱别凑热闹。”
“热闹不凑也得看理。理在谁那儿,咱得明白。”
两人走近,果然看见何秋兰双手叉腰,嗓子高得能炸瓦。
“你这秤不对!我明明买一斤半豆角,你这袋称出来连一斤二都不到!你就是坑人!”
那卖菜的小姑娘急得脸红,结结巴巴,“大姐,我这秤新换的,没短斤啊。”
“没短斤?你当我眼瞎?”
沈若棠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她走上前,“秋兰,你那秤是自己带的?”
“不是,人家供销社的。”
“那你哪看出来短斤?”
“我一抓就知道!”
沈若棠笑了,笑得不冷不热,“一抓就知道,那你比秤准啊。”
何秋兰一怔,“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
“盐多嘴就咸,米多心才稳。你吃多了嘴咸,不代表理就在你这。”
人群笑出了声。何秋兰面子上挂不住,扯着嗓子,“沈嫂子,你少装好人。你以为你会说就能压我?我就是不信这称。”
“那好。”沈若棠看向旁边摊主,“老马,把你那秤借来。”
老马嘴角一抽,递过去。
沈若棠拿豆角重新称了一遍,秤杆一平,正好一斤半。
人群里立刻有人起哄,“秋兰,你这眼神准得很啊,一斤半都能看成一斤二。”
“嘴快不怕,怕没心。”沈若棠一句接一句,语气淡,“你这人有嘴没心,嘴一动,别人的饭碗就碎。你这叫能耐?那是祸嘴。”
何秋兰气得脸通红,“你骂谁呢?”
“我骂理丢的人。嘴能欺负秤一回,心能欺负理一辈子。你这毛病不改,迟早没人跟你做生意。”
人群里有人附和,“沈嫂子说得对,她那嘴一年不消停。”
“上次还骂人家卖豆腐的骗她,后来自己称错了也不道歉。”
何秋兰瞪着眼,吭哧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最后扔下豆角袋,“谁稀罕你们这些破菜!”转身走人。
赵茹安忍笑忍得肩膀抖,“妈,您这话也太损了。”
“损?这叫让她记事。嘴坏不是病,惯嘴才是。你不拦她一次,她下回还敢嚷。”
“那要真改得了,她这人不早安分了?”
“改不改不在嘴,在理。理要在,嘴就会闭。你看人得看他愿不愿意听理,不愿意听的,就别搭理。”
赵茹安抿嘴笑,“妈,您这法子真省气。”
“省气才有命。你天天跟有嘴没心的人扯,迟早得气出病。”
她一手拎着豆腐,一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记着,理直的人不吵,心正的人不躲。别怕别人嘴大,能嚷的多半是理虚的。”
回到家,沈若棠把豆腐放下,顺手拿毛巾擦了擦手。赵茹安还在笑,“妈,您那句‘盐多嘴咸’我得记下来,太绝了。”
“记着也没用,得会用。”
“咋用?”
“遇见那种满嘴跑火车的,你就笑,不争不吵。她越嚷你越稳,最后谁没理一眼就看出来。”
傍晚的街上,风刮得人眼都睁不开。赵茹安抱着买回来的布,袖口被风掀起半截,手冻得通红。
沈若棠正给邻居送完菜回来,一看她那样子,皱眉,“咋又去街那头?那边摊子乱,瞎跑啥。”
“不是乱,是便宜,裁布那家打折,我看着划算。”
沈若棠没说话,先把布接过来,掂了掂分量,手指一抹,布边上都是毛线头。她抬头,语气淡淡的,“你这叫便宜?一尺布能掉半尺毛。”
赵茹安讪讪笑,“妈,我还想着能省两块钱。”
“省两块?你这布用一次就散,你以为钱省了,其实亏得更多。人要是眼里只盯着便宜,迟早得被便宜坑。”
赵茹安撇嘴,“妈,您这人就是太小心。”
“我不是小心,是心疼。
吃过亏的人才知道,省小的容易,守大的难。”
她把布叠起来,递回去,“拿去换。说不好听的,买东西就跟做人一样,要脸。要便宜不要脸的人,商家看一眼就知道能骗。”
赵茹安笑,“妈,您还讲脸?”
“当然讲。你记着——要脸的人,才有命。
不要脸的,看似吃得开,其实走哪都没人搭理。”
赵茹安一听笑出声,“妈,您这话太狠。”
“狠有啥?脸都不要了,还指望别人给你留命?
你以为世道凭嘴活?那都是拿脸撑的。”
母女俩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是对门的张婶。她脸色发白,手上提着一篮鸡蛋。
“沈嫂子,打扰一会。”
沈若棠忙让座,“咋了?”
“我那二女婿,前天喝酒闹事被拘了。现在要人担保,你看能不能帮我签个字?不麻烦你出钱,就签个名。”
赵茹安一听,脸都白了。沈若棠倒是稳稳地坐着,问得不急不慢,“喝多动手?”
“是,跟人吵两句,打了一拳。”
“打谁?”
“厂里同事。”
沈若棠低头想了想,眼神冷了半分,“我不签。”
张婶急了,“沈嫂子,咱这么多年邻居,我是真没法啊,别人都不敢签。您帮我签一个,就能把人放出来。”
“他们不敢签,是聪明,不是狠心。”沈若棠看着她,“这事跟我没关系,我没那个胆,也没那理。你让我签,我就得担着。出了事,谁替我签?”
张婶眼圈红了,“嫂子,我求你,这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是命的事。你女婿动手的那一拳,打出去容易,回不来。你现在让我签,等他再犯一次,我是担保人,我得赔命。”
张婶急得直掉泪,“可他在里头,吃不下饭啊。”
“那也得让他饿着。
有的人不疼不长记性。你今天救他一次,他明天还敢喝。
你帮他出一次头,他下次就敢打死人。
张婶,别心软,心软不是爱,是害。”
赵茹安忍不住插嘴,“婶,您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这事真不小。”
张婶抹泪站起,嘴里嘟囔着,“你们这家人,真铁心。”
沈若棠没起身,只淡淡道,“我铁心,是怕你断命。你要真疼他,就别去捞。
人要是真想改,不在拘里,在心里。”
张婶走后,赵茹安小声说,“妈,您这回真够绝的。”
“我绝?那叫明白。
我签了,她儿子出来要是再闯祸,我连理都讲不清。”
她收拾桌上的布,叠得整整齐齐,“做人得知道哪能帮,哪不能碰。
钱能赔,理赔不起。
脸能丢一次,命丢不起一回。”
她说完,把那块布又递给赵茹安,“明早去换。
记得,买的时候别只看价,先看料子,问明白再付钱。
这世道,吃亏的不是没钱的,是心软的。”
第二天一早,赵茹安刚出门,就撞上了邻巷的林婶。那人见了她,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茹安啊,哎哟,这气色越来越好,听说你们摊子又红火啦?”
赵茹安客气地笑,“哪有啊,凑合过呗。”
“凑合?我看你们家现在日子比谁都稳当。”林婶一边说一边往院子瞄,“你妈在家不?我正想和她说点事。”
赵茹安心里一紧,她妈最怕别人“说点事”。她笑着挡了挡,“我妈在忙,您要有事我可以帮您带个话。”
“带话不成,这得当面说。”林婶踩着碎步,硬往院子挤。
沈若棠正擦桌子,听到动静也没抬头,“林婶,这大早的,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林婶笑得一脸热乎,“哪阵风啊,都是街坊邻居,见您这阵子忙,想着帮您个忙。您摊子大,供不应求吧?我外甥女在供销社当仓管,要不要我给她打声招呼,让她给您留货?”
赵茹安一愣,这话听着挺好。沈若棠却淡淡地笑,“留货?仓管能留货?”
“那当然!我外甥女手里批条一大摞,随便签两张,不就有了吗?再说,她那儿价便宜,您进一批准赚。”
沈若棠收了抹布,转身看她,“便宜几分?”
“至少一成啊!您算算,一批下来能省多少?”
“便宜的货,从哪儿来的?”
“嗨,您管那干嘛,都是厂子货,多出来的。您这人真实在,哪那么多讲究。”
沈若棠淡淡笑,“货是厂子的,批条是公家的。您这是让我帮您外甥女把手伸长。”
林婶愣了下,赶紧摆手,“嗨,您这话说的,我这是帮您啊。”